鉆石與熔爐
九月初的暑氣還未散盡,明德的教學樓離宿舍樓又遠,周若滌拖著行李穿過半個校區,額前的碎發早已被汗水浸透,黏在泛紅的皮膚上。 終于抵達B班宿舍樓時,她抬頭看了眼斑駁的墻磚——這棟號稱“精英搖籃”的建筑,遠看像極了被時光遺忘的老舊車廂。 推門而入的那刻,鐵架床隨著她的腳步發出一聲悠長的“吱呀——”仿佛在抗議這位不速之客的入侵。墻皮剝落處,霉斑如同某種隱秘的紋身,在陽光下無所遁形。 校方對此的解釋是:“逆境鍛造品格?!?/br> 她忍不住腹誹——這分明是為了襯托A班的奢華,硬生生把B班改造成了“苦難教育基地”。想到家人省吃儉用交的住宿費,她胸口泛起一陣酸澀。 早知如此,還不如每天坐那趟兩小時的公交,至少車窗灌進來的風是自由的。 當她推著行李走進宿舍時,里面瞬間安靜,其余三個人的目光掃過她洗得發白的帆布鞋。 “傳說中的競賽保送生?”倚在窗邊的女生吹破泡泡糖,鮮紅的唇膏在唇角暈開一線,“聽說你家住在菜市場,mama是殺魚的——”她故意拉長聲調,“找你買魚能不能送補習呀?” 周若滌沉默地走到唯一空著的床前——桌面上上用口紅寫著“貧民窟專屬”,和窗邊女生唇上的如出一轍。 這顏色涂嘴上像吃了小孩,涂桌上倒是挺配她的智商。 周若滌指尖剛觸到桌面,身后忽然伸來一只骨節分明的手。 濕紙巾擦過木紋,將那些刺目的紅抹成模糊的污漬。 “別理她們?!?/br> 聲音貼著耳后響起,像冬日里呵出的一團白霧,“明德的生存法則第一條——” “傻逼的廢話,左耳進右耳出?!?/br> 周若滌回頭,對上一雙微微下垂的狐貍眼。 校牌上寫著她的名字,溫以寧。 這個名字她聽過。 去年轟動全校的數學滿分天才,卻在分班時被扔進了C班的泥潭。 期末時這位天才突然主動申請留級,如今竟出現在B班的宿舍里。 此刻溫以寧正叼著一根棒棒糖,糖棍在嘴角晃啊晃,像是在挑釁誰的忍耐。 “知道嗎?!彼蝗粶惤?,溫熱的呼吸拂過周若滌的耳廓,“你桌上那行字的口紅是限量版,是梁慕白送她的分手禮物?!?/br> 周若滌眨了眨眼,突然明白了什么。該不會是因為梁慕白那句“咸魚味”的嘲諷,讓這位前女友誤以為…… “噗?!彼龥]忍住笑出了聲。 這可真是天底下最離譜的誤會。那位眼高于頂的梁少,恐怕做夢也想不到自己隨口一句嘲諷,竟成了前女友爭風吃醋的導火索。 “所以——” 溫以寧忽然提高音量,目光戲謔地掃向窗邊面色鐵青的女生。 “某些人拿前男友的禮物到處亂涂亂畫,是嫌被甩的不夠難看?” 宿舍瞬間死寂。 溫以寧歪了歪頭,棒棒糖在唇間轉了個圈:“需要我幫你聯系梁少嗎?就說他送的口紅......”她意有所指地看了眼桌上的殘跡,“用來寫字比涂嘴好看?!?/br> 女生的臉“唰”地綠了,泡泡糖黏在了下巴上。 溫以寧懶洋洋地收回視線,順手往周若滌懷里塞了個塑料袋。 “見面禮?!?/br> 周若滌低頭,一包“超強防霉防潮”樟腦丸,包裝上還貼了張便簽: “明德生存必備,專治公主病?!?/br> 落款畫了只豎中指的小狐貍。 周若滌忽然覺得這個學校也不是那么討厭了。 …… 手機震動時,周若滌正盯著宿舍墻皮剝落的霉斑發呆。屏幕上跳動的名字讓她呼吸一滯。 她幾乎是撲到陽臺上,手忙腳亂地劃開接聽鍵,指尖微微發顫。 “阿薔?!?/br> 哥哥的聲音透過電流傳來,帶著熟悉的、令人安心的溫度,在學校還好嗎? 她愣了下,隨即揚起聲音,軟軟地撒嬌:“特別好??!宿舍超大,同學都可親切了,食堂中午還有紅燒排骨!” 謊言像糖漿一樣從舌尖滾落。 她盯著自己磨破的帆布鞋尖,忽然意識到,這才開學第一天,她就已經學會面不改色地胡扯了。 電話那頭傳來周嘉蔚的低笑,混著電動車呼嘯而過的風聲。她知道他此刻一定蹲在某個便利店門口,趁著接單的間隙給她打電話。 “那就好?!?/br> 哥哥聲音里帶著疲憊的欣慰,“媽今天賣了三條鱸魚,非要我告訴你別舍不得花錢?!?/br> 周若滌的喉嚨突然發緊。 她想起父親去世的那個雨夜—— 那個滿身酒氣的男人最終倒在了自己的嘔吐物里。那年她五歲,記憶里只剩下母親抱著他們兄妹痛哭時,身上揮之不去的魚腥味。 從縣城破舊的出租屋,到城中菜市場的鐵皮棚。 母親的手從細膩到皺裂,卻從來沒讓他們的書包空過一天。 “哥?!彼蝗淮驍嘀芗挝档膰Z叨,“我想吃你烤的饅頭片了?!?/br> 電話那頭沉默了幾秒。 “等你回來?!敝芗挝档穆曇敉蝗粏×?,“哥給你烤一筐,撒雙倍辣椒面?!?/br> 電話掛斷后,周若滌仍保持著握手機的姿勢。指節泛白,像是要攥住那抹殘存的溫情。 她低頭,將臉埋進掌心,袖口殘留的檸檬皂香鉆進鼻腔。 這是母親教她的。 用三塊錢一塊的廉價皂角,一遍一遍搓洗校服上那股纏人的魚腥。 直到手指發白,指腹起皺,直到那些泡沫里不再浮出來自菜市場的氣味,不再提醒她出身于哪里。 不體面的日子,她已經洗了很多遍??捎行┖圹E,水洗不掉,時間也刮不掉。 突然,一陣轟鳴撕裂寂靜。 她抬頭,看見直升機如金屬巨鳥般降落在天臺。鉆石班的學生們穿著定制飛行服,在螺旋槳卷起的狂風中談笑風生。 而沉卿辰坐在最前端,飛行員墨鏡反射著冷光。 風掀起他一絲不茍的衣領,他的目光漫不經心地掃過宿舍樓,卻在掠過她窗口時,微妙地停滯了一瞬。 隔著三層樓的高度,他們視線相撞。 他嘴角依舊掛著一絲薄淡的弧度,但周若滌看清了他鏡片后那雙眼睛,眼神里依舊帶著冷漠,像高高在上的神祇。 其他人也許看不出來,但周若滌感受到了他表情里的其他含義。 冰冷的,審視的,不屑的。 那不是看人的眼神。 是估價。 像是在確認一件廉價商品是否配出現在他眼前。 直升機再次轟鳴著升起時,周若滌忽然明白了。 明德根本不是學校。 它是座熔爐。 用鎏金?;兆鋈剂?,把鉆石班的特權燒成鎖鏈,把B班的汗水熬成鍍金顏料,再把C班的尊嚴碾作鋪路的碎石子。 而她這塊來自菜市場的生鐵,終將被熔鑄成他們想要的形狀。 或者,燒穿這座熔爐的底。 …… 直升機盤旋時,沉卿辰的視線隨意掠過宿舍樓。 那個站在陽臺的女生,是這次分班考試的年級第二??扛傎惓煽冇矓D進B班的貧困生。背景寒酸,履歷刺眼。他記得這個名字。 一張寡淡的臉。 下頜線條干凈得近乎鋒利,皮膚是久不見光的冷白,眼下浮著熬夜留下的淡青。在這個追捧甜美初戀臉的年代,她像幅被雨水洗褪色的水墨畫,素得格格不入。 不討喜的長相。 他正要移開視線,對方突然抬頭看向他。 四目相對的瞬間,他看到這個女生的眼睛圓潤稚氣,本該顯得天真,偏偏眼尾微微下垂,眼珠子像是會變成淬火的玻璃,她在瞪他,帶著要撕碎什么的狠勁。 他忽然想起校門口那只野貓,明明毫無危險,卻總亮著爪子。 直升機轉向時,他鬼使神差地壓低了高度。玻璃窗映出她繃緊的側臉,陽光將她的瞳孔照得近乎透明,像實驗室的玻璃器皿,安靜地盛著危險試劑。 易碎,卻鋒利。 cao縱桿在掌心發燙。沉卿辰輕輕摩挲著控制鍵,忽然有些好奇。 如果這雙眼含著淚,被逼到絕境時…… 會露出怎樣有趣的表情? 掐著那截纖細的脖子,看她瞳孔渙散,哭起來的樣子一定很漂亮。 可惜了。 他不是梁慕白,不會為這種廉價的、一折就斷的玩意兒駐足。 貧窮的人只配在下面仰望他,多無趣啊。 直升機陡然拔升,驚飛的白鴿掠過她窗口。沉卿辰摘下墨鏡,最后看了眼那個越來越小的身影,喉結輕輕一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