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節
他的臉上沒有任何情緒,始終是淡淡的。只低頭時壓不住的咳從喉頭沖出,他抬手握拳掩住了唇。 只有在這時,后頭人才能看出宋晉的腿——,被控制不住的咳帶出吃力的微微踉蹌。但很快,這微不可查的踉蹌就住了,這頎長的身影依然穩健地走向前方,每一步都穩穩落在青石地板上。 旁人只要跟著他就好,縱然危難,這位年輕的大人總能拿出主意,正如他無數次做過的一樣,帶著王朝從危難中重新走出一條路,走出一片新的安穩世道。 即使流血,宋大人也必然有法子,讓他們的血流在青史上,不會白流。 后頭跟著的人并不懷疑這一點。只是聽著首輔大人壓不住的咳,后頭幾個死死跟著的臣子俱都面色一緊,相視的目光中帶著不安:大人的身子——..... 其中一人終于忍不住上前,低聲道:“大人且回吧,我等必將死諫!” 另一人也跟上前道:“這也是先首輔趙老大人的意思,您乃我大周肱股,這大禮之爭,您不該涉入的!” 宋晉再次壓下喉中癢意,蒼白清雋的臉看向了前方巍巍宮城:層巒疊嶂,森嚴無比,一眼望不到頭。人在其前,如此單薄微弱。在其中呢? 他收回目光,對著身邊人溫和一笑,雖經世事滄桑,好像依然還是當初那個驚艷京城的探花郎。只是當日郎朗如日月的公子,如今透出壓不住的疲憊。明明不過二十九歲的年紀,卻仿佛已在這蒼茫世間行了百年。 掩下一聲輕咳,宋晉輕聲道:“此是國之大事,為國事,雖九死亦不悔?!?/br> 余人還想再勸。 宋晉略一抬手,攔住了其他人要說的話,又是輕輕一笑:“諸君能夠舍身諫上,子禮又豈會惜身。諸君勿復再言?!?/br> 話畢,他轉身繼續向前。 一行人到了正德門。 宋晉住步,親隨上前,接過了他身上玄色披風。 日光下,烏發白面,緋袍玉帶的宋大人昂然挺拔。也越發現出單薄,讓他整個人更顯瘦削頎長,巖巖若孤松。 只在他撩袍跪下的瞬間,雙膝似不受控制猛地磕在了雕花的漢白玉地面上。那一瞬間,宋晉蒼白的額角動了動,一滴冷汗滑入鬢發。 他很快平復因為疼痛顫動的身體,面容端肅冷淡,安靜地跪在正德門前。 親隨也隨之跪下,一顆心都隨著剛才大人跪下的瞬間一顫。只有親隨知道,大人膝蓋已無法自然彎下,全憑著意志硬跪下去。 他望向了自家大人,目光從大人挺直的脊背落在了他被緋袍覆蓋的雙腿上,親隨控制不住又是一顫。 他見過大人雙腿的模樣——,只是想想他就忍不住滿腔翻涌的酸楚。 不用細想,他也知道,此時大人雙膝處必然是錐心刺骨的疼。親隨的一顆心如同天上晦暗的日頭,沉了又沉。 日頭上了正南,親隨看到安靜的大人額角再次逼出了汗,這樣冷的天—— 他的目光再次落在自家大人那雙腿上——,親隨整個人都禁不住打顫。但是他的大人,始終脊背挺直,一動不動,好像什么事兒都沒有。 親隨控制住顫抖的身體,努力向大人一樣平靜,堅定。 首輔大人跪諫正德門,京城內外得了消息的學子文人也都再次行動了起來。 此時宮廷內氣氛越發低沉肅重,都知道乾清宮的陛下發怒了。 代表陛下圣意的大太監親自前往了正德門,卻無功而返。大太監回宮的路上回頭看了一眼正德門跪諫的臣子,尤其是為首的那位——玉面探花宋子禮! 他朝地面狠狠啐了一口濃痰,冷聲道:“真是人間有路他不走,地獄無門緊著來?!?/br> 說完一揮拂塵,尖聲道:“咱們回吧,接下來沒有咱們的事兒了?!?/br> 國朝首輔,當眾跪諫,陛下不能不好言相勸。眼下,陛下臉面已經給過了,再不識抬舉,接下來就該是錦衣衛們的活了,詔獄的大牢可早就為這位準備好了。 “到那時候,就看兄弟你了?!贝筇O朝著一旁來人陰惻惻一笑。 一旁早已進宮待命的錦衣衛指揮使聞言也是咧嘴一笑,手指間耍弄著的一把細刃窄刀,日光下一閃,鋒利無比。 跟他腰間的繡春刀不同,他的繡春刀是讓人死的,而他手中這把刀,則是讓人生不如死的。 想到這次可以落在那樣一位硬骨頭身上,這位錦衣衛指揮使死人一樣蒼白的面色露出興奮的浮紅。 他一笑露出森森白牙,“好說,只待陛下發話?!?/br> 大太監笑了一聲:“大人您的活兒,漂亮,沒的說!” 可惜了那位俊美的首輔大人,滔天的功勛,又如何? 天,不想讓你活。 惹了天子厭煩,死?死,那是輕的。 “都給咱家記著,這人呢,再厲害再能干,不明白——也是白搭?!?/br> 第3章 皇后禁足坤寧宮,國朝首輔帶文臣跪諫正德門。 乾清宮低氣壓凝聚。 整個皇宮上上下下都等著這場持續了兩年的大禮之爭最后的落幕。 “還不知又要死多少人吶.....”有人呢喃。 宮中一處偏殿廂房,是后宮女眷的家人等待覲見的地方。內中有人并不稀奇??蛇@個時候,內中人遞了牌子請見坤寧宮皇后,委實稀奇。 “稀奇什么!哪次覲見日子,這位夫人不遞牌子請見?結果,哪次皇后娘娘也沒見過!” “京城內外誰不知道,皇后娘娘不待見這位異母jiejie!偏偏這位一直以來怎么就能厚著臉皮往上貼的.....” “一個庶出,沒點心機本事能當理國公府大奶奶?這位,我可聽說了,不是個瓤茬.....本事手段盡有的,兩面三刀,可不是個好惹的.....” “再不好惹如今只怕日子也不好過了!不過話說回來,看著就是個精明人,她怎么沒看出來坤寧宮這時候沾不得?這時候還敢挨坤寧宮,不是上趕著給皇貴妃娘娘添堵.....” 屋內門一響,旁邊交頭接耳的宮人立即閉嘴。 出來的丫頭繃著一張臉,提著空水壺對前頭兩位若無其事的宮人道:“怎的這時候還沒熱水?” 一個宮人皮笑rou不笑回:“咱們幾個只管看屋子,上茶上水的事兒不歸咱們管。jiejie想喝茶,得找那管茶的人?!?/br> 出來的丫頭臉頓時繃得更緊,想說什么,就聽身后主子喚她。她狠狠瞪了這幫拜高踩低的宮人一眼,轉身進了屋子,狠狠關了門。 眼里的淚都快掉下來了,這天底下果然哪里都一樣,到處都是些拜高踩低的勢力小人!府里是,宮里也沒兩樣。 把眼淚憋回去,這才轉身,摸著自家夫人手里的手爐都不熱了,可這次愣是連個火盆都不給。哪里窮,都輪不到皇宮窮?;蕦m里從來不缺火盆,只是竟然也有輪不到她們的一天。 以前就是皇后娘娘不待見她們,宮里也無人敢輕慢皇后的娘家jiejie,哪次不是香茶熱水的上著。 如今看來,皇后是真的失勢了。 看著自家夫人發白的臉,這丫頭又想哭了。 她家夫人一向強健的身子被兩次小月子折騰得越來越壞了,可府中那些人就沒有消停的時候。最近夫人下紅就沒真正停過,可偏偏連躺都不能好好躺下,府里上下都盯著等著,她們夫人越虛弱,對外卻要越發剛強。 不能示弱,一旦示弱,不說二房虎視眈眈的二奶奶,就是他們大房那位受寵的齊姨娘也能把她們正房踩下去。 丫頭忍著淚看向抱著冷掉手爐的大奶奶。 始終安靜坐著的女子正是皇后慕月下的異母jiejie,她已坐了不知多久,唇上唇脂淡了,露出了蒼白的唇色。 一向注重體面的人,此時愣愣的,竟然都忘了補涂唇脂。 丫頭不明白自家奶奶為何這次一直等,從日中等到了日落。她們大奶奶與皇后之間——,可沒有什么情分可言?;屎竽锬?,從來都是不見的。 日頭徹底落了,有人來攆人,宮門要下鑰了。 慕熹微唇角動了動,看了大丫頭一眼。大丫頭恨恨地把早已準備好的銀子塞到了宮人手里,咬著牙道了擾,攙著自家夫人離開。 她們身后,已有小太監開始上燈。 亮起的燈光都在她們身后。 兩邊宮墻夾著一條似乎沒有盡頭的宮道,主仆兩人相互扶持,慢慢走著。 慕熹微看著前方長長的宮道,高高的圍墻。她一步步走著,好像她一生都在這樣的高墻中走著。跟理國公府那些人爭了半輩子,斗了半輩子,如今她已山窮水盡,就連入宮的打點都差點拿不出。 天真冷啊。 人活得真累啊。 大丫頭終于忍不住道:“明知.....夫人何必一次次上門吃這個掛落!再說,眼下皇后娘娘自己還不知怎樣呢!” “她不喜歡我?!蹦届湮⑸n白的唇帶出一絲慘淡的笑意,抿住了那絲慘淡,淡聲道:“我也不喜歡她?!?/br> “可再不喜歡,我與她,也是一榮俱榮,一損俱損?!?/br> 慕熹微又笑了一聲,露出了幾分凄涼?!翱上?,什么都看不明白?!?/br> 慕熹微走不動了。停了步子,扶著丫頭喘息著?;仡^看走過的宮道,那么長,幽幽暗暗。 “我怕是熬不到下次進宮的日子了.....這樣也好,相看兩相厭的人,一面不見也好?!?/br> 大丫頭緊緊攙著自家主子,淚簌簌而落。天冷,淚漬得臉疼。 她的主子一輩子剛強,卻說出這樣喪氣的話。 丫頭攙著的胳膊早已瘦脫了相,可一旦回到理國公府那個大院,還是要打起精神,維持體面。人人都等著,等著看她們主子露出一個庶出女該有的窮酸相。不能低頭,一旦露出弱相,數不清的人等著把她們踩到泥里去。 突然,安靜的宮道響起了急促的腳步聲。 大丫頭正要扶著慕熹微往宮墻根兒避,來人卻向著她們過來了。 是個小太監。 夜幕中看不清來人的臉,這人迅速低語一句:“這宮里,以后都別來了?!?/br> 說完把一個木匣子往大丫頭懷里一塞。丫頭木愣愣接住,被木匣子墜得手一沉,慌忙抱緊。 等她回神,來人已走得沒影了。 主仆兩人打開了木匣子。 丫頭被內中東西一閃,眼睛眨了眨才睜大看清。 全都是金玉珠寶,滿滿一匣子,炫目璀璨,照亮了這一角幽暗。 丫頭的心狂跳,驚喜:“夫人!” 有這些,她們就不會那么難了!看那些貴女姨娘誰還能拿頭面首飾說事,誰還能拿銀子打她們的臉,看她們笑話! 慕熹微卻拈起其中一個珠釵,瘦骨嶙峋的手跟蒼白的唇一樣,抖得厲害: “出事了!娘娘要出事了!” 說完她回身踉蹌就往內宮門方向奔,要不是丫頭及時扶住,整個人都差點摔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