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節
只是如今,連說過這話的洛公公都不在了。 * 殿堂內,大丫頭翠玨上前扶住了月下,寬慰道:“有宋大人在,總有法子的?!?/br> 宋大人連北邊那么厲害的蒙古兵,東南那么兇殘的倭賊都能打退。眼下就是再艱難,宋大人一定也有辦法的。 月下扶著翠玨輕輕笑了一聲:“我不讀書,也知道那句——” 翠玨望著娘娘。 月下紅唇淡淡吐出:“飛鳥盡,良弓藏?!?/br> 翠玨明白過來一驚,失聲道:“宋大人名滿天下,國朝棟梁,位居首輔!陛下必不會,必不會.....” 后頭的話她卻說不出了。這兩年誰人看不出,陛下對宋大人是百般刁難,想要抬舉祁家的心人盡皆知。 翠玨斷然的“不會”變成了呢喃:“不會的.....” 月下冷笑:“不會?陛下什么惡心人的事兒做不出!” “娘娘慎言!” 翠玨眼睛往殿外看去,看到小丁子死死把著殿門口,她提起的心才放了下來??蛇€是再次道:“娘娘,您呀,這樣的話可不要說了吧?!?/br> 如今眼下皇宮內外,不說陛下,就是祁皇貴妃的眼線,等著巴結祁皇貴妃和祁國公府的人不知有多少。 月下卻又笑了一聲,一雙如水杏眸又黑又亮,抬了抬精致小巧的下頜: “事到如今,還慎什么慎!本宮就是學池子里的王八把脖子縮到肚子里,難不成他們就不找事了?” 年紀并不大的皇后娘娘冷笑道:“這后宮多少人的富貴都得靠倒下本宮這個皇后才有的分!” 她看向殿外:“宮外那群面對外敵只會縮頭縮腦的龜孫子,不都等著宋大人倒了好能圍著祁家汪汪狗叫,盼著分根骨頭啃著過年!” 一向謹慎的翠玨無言,好一會兒才道:“陛下他,陛下心里還是有娘娘的?!?/br> “陛下?” 月下黑亮的杏眸中有淚光一閃而過,隨即就是滿滿嘲弄。 她抬起華麗的袍袖,目光從自己滿身華貴掃向自己這個富麗堂皇的坤寧宮。環顧四周,滿殿瑰寶,就是門口隨便立著的一對插梅落地大瓶,都價值連城。 她仰頭看向坤寧宮正殿正中藻井:金玉滿堂,龍飛鳳舞,極盡奢華富貴。 陛下對她從來都舍得。 一直到今日,最好的東西都是坤寧宮先挑。 只有一個要求: 她要乖。 看著最疼她的外祖母端肅太后死后都不得安寧,她要乖。 得知他親手給她下的絕嗣香,噓,別鬧,乖。 祁貴妃有孕一傳出,就以詛咒皇嗣為名打死了她的小洛子,沒多久她的瓔珞也從井里給人撈了出來。 “朏朏”,發生這一切后他依然能溫柔地喚她的小字,像以往一樣無奈而頭疼地看著她:“不過兩個下人,你怎么就不能乖一些?明知道朕舍不得罰你,就非要跟貴妃跟朕對著干?” 乖? 富貴已極的藻井之下,月下輕笑出聲:“他這么喜歡乖的,怎么不養只狗呀?!?/br> “不對,他早就養了一群狗,居然到頭來還一臉遺憾就差本宮這么一只.....” 皇后笑了,即使是冷笑,由她做出來都帶著說不出的嬌憨與無辜。讓人不能不想到她還年輕得很,她還是一個才過了二十一歲生辰沒多久的年輕女孩。 只不過這頭上鳳冠之下,就不該有年輕,不該有嬌憨,不該有純真。 月下似冷笑似當真疑問:“翠玨,你說,男人怎么這么可笑呀?” 她嘴角冷意一凝,“我只恨當時手軟,怎么就沒捅死他!” 他?——那可是曾經最尊貴的皇太子,如今君臨天下的天子,是萬民俯首的君父! 就是翠玨再悲憤,也不敢應聲了。 第2章 大周定遠帝蕭淮,此時正在皇貴妃的永壽宮用膳。 即使只是拿著湯匙翻攪著碗中粥這樣一個動作,被眼前這位帝王做來,都說不出的貴氣好看。粥已經從熱變冷,可他始終沒吃一口,只是輕輕攪動著,俊美逼人的臉微微凝著,似在出神。 四周人俱都屏氣凝神,小心翼翼服侍著。 偶有年輕的宮女抬頭,目光落在這位年輕的帝王身上,還是會控制不住地微微紅了臉。趕忙死死埋頭,視線再不敢有一絲偏移。 普天下皆知,他們的帝王容止逼人,擅書法,好音律。從還是太子時,無論是世家子弟,還是士林文人,皆推崇。定遠帝尚在潛邸時便好賓客,人人皆為能赴太子府宴為榮。 繼承帝位以來,年輕尊貴的帝王威嚴日重。其人立于王朝之上,尊貴氣質加之俊美的容貌,掌天下的威權,越發讓這位年輕的帝王在宮人心中如神祇一樣。 無人敢輕易直視。 祁皇貴妃挺著六個月的孕肚,站在桌前詢問下人給陛下備的湯可好了。湯是皇貴妃的小廚房從半夜就開始熬的。熬時間少了,不入味;熬時間久了,不好喝。這恰恰好的時間,這些年貴妃都精心算著,正如這湯總是備著,不管陛下來或不來。 即使已貴為皇貴妃,內中一味一料,依然是她親手準備。 熬得正好的湯上來了,安置在桌上,冒著香噴噴的熱氣。 皇貴妃卻還沒忙完。一手扶著丫頭,一手就要為陛下拂拭袍角,柔聲細語道:“下頭那些人,明知陛下最好潔,可這差當的還是不仔細?!?/br> 帝王明黃的袍角,大約因為走得急了,沾惹了星點微塵。如果不仔細看,很難注意到。 一直沉默的定遠帝這才回神,抬手攔住皇貴妃欲要彎下的腰,“阿芷,你安心養胎,別cao心這些了?!?/br> 定遠帝的聲音如玉石相擊,說不出的好聽。 祁皇貴妃溫溫柔柔一笑,坐在了對面,不動聲色瞥了一眼陛下的左肩。 熱氣氤氳中,重又寂靜無聲。 皇貴妃抬眼看過去,陛下倒是看到了湯,但舀起后有一下沒一下吹著,依然沒有一勺靠近嘴邊,心不在焉的樣子。清俊臉龐在氤氳熱氣中讓人看不分明。 見陛下臉色,祁皇貴妃到了嘴邊的試探又壓了回去。只像往日一樣細心照顧著陛下一飲一食,一句多余的話也不說。 直到送走了陛下,皇貴妃臉上溫柔一收,秀氣的眉頭一蹙,低聲似自語似問:“半個月前那晚,坤寧宮到底發生了什么.....” 皇貴妃娘娘的心腹嬤嬤聞言也皺了眉:“只聽說見了血了.....” “都說見了血了,到底見了誰的血?!”祁皇貴妃幾乎要笑出來。坤寧宮見血,這么大的事兒,她這個皇貴妃百般打探竟得不到任何確鑿的消息,未免太可笑了。 她不可思議的語氣再次喃喃道:“真是神奇的一夜!竟能瞞得鐵桶一樣!” 竟還有人說帝后爭執,皇后一刀刺傷陛下左臂..... “真是荒唐!如真這樣,皇后能只是禁足?”如果皇后讓陛下龍體有傷,她和娘家人還用為了廢后這么費勁!都不用她哼一聲,娘家下頭那些御史的帖子就能活埋了慕月下! 可惜一切都是捕風捉影、影影綽綽的據說.....眼看皇后已是秋后的螞蚱,蹦跶不了多高了,越到這時候她和娘家人這邊越不能輕舉妄動。 想到這里皇貴妃深吸了一口氣,手溫柔地落在挺起的肚子上,目光看向了坤寧宮方向,溫柔的聲音壓得低若不可聞: “有些人真是命好呀!殘花敗柳做國母,就夠稀奇了!難為她自己竟然分毫不覺羞恥,當了皇后不說藏著躲著,反而還敢一次次跳出來跟本宮作對!此等臉皮,像我們這樣正經讀著女訓閨范、貞潔廉恥長大的,也只能甘拜下風!” 說到這里皇貴妃的目光冷了些,嘴角扯出一個陰冷的笑: “可惜,蠢就是蠢!” 皇貴妃撫摸腹中孩子的手越發溫柔,“她哪里知道大禮之爭就是陛下龍之逆鱗!” 她們這位徒有其表的皇后娘娘哪里能體察陛下對祖父母的情義,又怎么會清楚這些年來先帝和先皇后在那位太后娘娘面前受了多少屈辱埋下多少不甘,更不會明白一手帶大陛下的獻太妃多恨太后娘娘呀。 “居然妄圖攔陛下之志?”皇貴妃嘴角笑容大了些,“本宮倒是要看看,咱們這位尊貴的皇后娘娘還能在這條作死的路上走多遠?!?/br> 皇貴妃的心腹奶嬤嬤也笑了,看著皇后肚子,目光慈和,“娘娘寬心,只怕不等小主子落地,一切就都塵埃落定了。咱們小主子呀,是帶福的?!?/br> 兩人相視一笑。 大禮之爭一定,就意味著皇后和首輔宋大人倒臺。 皇后就不說了,還是皇后的時候都翻不出她的手心,更別說一個倒臺的廢后了。 至于宋首輔,違逆帝心,一旦進了詔獄,落在錦衣衛手里...... 管你是閣臣首輔還是士林領袖,生死俱都不由己了。 前段時間塞得滿滿的詔獄,最近可又有地方空出來了。再說,這首輔的位置,她的祖父從先帝時可就等著了,誰承想熬死了一位三朝老臣,后頭又殺出這么一位。別說她的祖父已年邁,就是她那與祖父同在內閣的大哥,比這位宋大人還大了半歲,要靠著硬熬可就太不切實際了。只能—— 讓他死。 “就怕宋大人回頭?!毙母鼓虌邒叩吐暤?。 她可是聽家主說了,以宋晉的功勛和威望,一旦惜身,祁黨再是使勁兒,只怕也難以撼動這位首輔大人的地位。 就是身處后宅內院的奶嬤嬤都知道,這位建立的功勛,那叫不世之功。就是在史冊上,都是要大書特書的。 民間百姓,誰人不知上抗貪官下恤民情的宋荊州。更兼后來國之危難之時,以書生之身北抗燒殺搶掠的俺達貢,東南一戰直接平倭患,保了王朝東南太平。 聞言,祁皇貴妃臉色難看了些,“父親怎么說?” 奶嬤嬤搖了搖頭?!皣珷斈芰咸煜氯诵?,獨獨料不準這位?!?/br> 想到什么,奶嬤嬤低聲:“國公爺不止一次說過,此人多智,著實可怖,近妖?!?/br> 貴妃輕輕咬了唇,又慢慢松開,撫摸著腹中孩兒道: “我就不信,真有這么厲害,大道千條,他會看不出——” “他選的是一條——絕路!” * 西北風已經停了,天依然陰沉得厲害。 太陽掛在東南,發出慘淡光亮,并沒有給被嚴寒籠罩的京師帶來絲毫暖意,反讓人覺得更冷了。 寥寥落落幾個臣子跟著前方玄色披風緋袍玉帶的男子朝著皇宮正德門走去。 緋袍男子正是當朝首輔——宋晉,宋子禮。 此時他微微抬頭,不知是看前方巍峨龐大的宮闕,還是看天邊冷然的日頭。冰冷慘淡的日光落在他抬起的面上,本就蒼白的膚色越發慘白,好像久不見日光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