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1節
“不對吧,”朱翊鈞皺眉,“他不是和他的父親分家,在山里采人參嗎?怎么又跑王杲軍營里去了?” 李如松和李如柏對望一眼,發現有一個重要的消息,皇上并不知情。 李如松立刻正色道:“奴兒哈赤的母親喜塔臘·額穆齊,正是王杲之女。奴兒哈赤的堂姐,嫁給了王杲的兒子阿臺?!?/br> “你說什么?” “奴兒哈赤是王杲的外孫,他的堂姐嫁給了他的舅舅?!?/br> 堂姐嫁給了舅舅,這關系亂的,乍聽之下朱翊鈞都沒理清楚。 總之,奴兒哈赤和他的父親、祖父與王杲之間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 朱翊鈞吃驚之余,也豁然開朗。兩兄弟十多歲時,被親爹和繼母趕出家門,萬般無奈之際,只能投奔外公。奈何,親爹又帶著李成梁,把外公的老巢一窩端了,兄弟倆淪為俘虜。 但因為他們身份特殊,奴兒哈赤又聰明又有膽略,頗得李成梁器重。 不對! 朱翊鈞否定了自己最后這個猜測,李成梁在遼東領兵多年,不是這么沒有分寸之人。 李如松和李如柏兄弟倆離開之后,朱翊鈞坐立難安。張居正因病好幾日沒有入宮,他只能拉著馮保商議此事。 馮保迅速而堅決地給出了自己的建議——決不能放奴兒哈赤離開京師。 朱翊鈞有些拿不定主意,還想與張居正商議。 馮保卻道:“張閣老的意見與我相同?!?/br> 朱翊鈞十分敏銳:“你們聊過?” 馮保點頭:“聊過?!?/br> 他們非但聊過奴兒哈赤,也聊了徐多別的。以前只是政治盟友,現在變成了唯一知道彼此秘密的摯友。 當天夜里,朱翊鈞做了個夢。他身處一片迷霧之中,待霧散去,眼前出現一座城池。城門前的空地上,是穿著不同顏色盔甲的鐵騎。 眨眼間,城破,殺聲遍至,刀環響處,齊聲乞命者或數十人或百余人。百姓不論多寡,皆垂首匐伏,引頸受刃,無一敢逃。女子、幼兒百□□啼,哀鳴動地。 太陽升起來了,鐵騎殺掠更甚,積尸如亂麻,手足相枕,血入水碧赭,化為五色,塘為之平,前后左右,處處焚灼?!?】 朱翊鈞從夢中驚醒,喘著氣坐起來。額上豆大的汗珠,成股低落,寢衣早已濕透。 聽見動靜,馮保趕緊端了水迎上前:“陛下,這是做噩夢了?!?/br> 朱翊鈞尤覺眼前一片血紅,沉聲道:“是……夢嗎?” “可我怎么覺得,那好像是真實發生過的?!?/br> 馮保把水遞給他,輕撫他的后背:“陛下,喝口茶,壓壓驚?!?/br> 朱翊鈞確實覺得口感舌燥,一眼看到茶色,卻又推開:“換清水?!?/br> 一旁的太監奉上清水,朱翊鈞一飲而盡。 馮保問他:“陛下夢到了什么?” “屠城?!?/br> 馮保替他擦汗的手一頓:“什么城?” 朱翊鈞閉上眼,回憶夢境中看到的景象,又倏的睜開眼:“揚州城?!?/br> 他的拳頭捏緊了:“那盔甲我不認得,但那些慘遭屠戮的百姓我卻認得,他們穿的是華夏衣冠,皆是我大明子民?!?/br> 馮保雖不知他為什么會夢見這些,但卻知道他夢到了什么。 十日,共計八十余萬人。幾世繁華之城,淪為人間煉獄。 朱翊鈞睡不著,換了身寢衣,站在床邊回憶剛才的夢:“那不是蒙古軍,是女真人?!?/br> 次日,朱翊鈞沒有早朝,經筵也停了,在文華殿宣李成梁覲見,面色陰沉的問道:“你明知那奴兒哈赤是王杲的外孫,卻還將他留在身邊,甚至帶他進京,是何用意?” 李成梁趕緊跪下來:“奴兒哈赤雖是王杲外孫,但他的父親早已歸順大明,這些年來奴兒哈赤亦是如此?!?/br> “他十多歲就跟隨在臣身邊,忠臣乖順,臣的確想要扶持他,以牽制女真諸部?!?/br> 朱翊鈞要被他氣笑了:“我且問你,那塔石因何背叛他的岳父?” “大明國力強盛,棄暗投明乃明智之舉?!?/br> 朱翊鈞怒道:“他連自己的岳父都能背叛,對大明又能忠誠到哪里去?” “王杲曾被張學顏帶到撫順,給他起漢名,教他讀書,給他封官,結果又如何,他拿著我大明的俸祿,屢次勾結蒙古人侵擾我大明邊境,殺我大明官員,擄我大明百姓?!?/br> “現在與你交好的尼堪外蘭,等到他足夠強大,稱霸建州之時,你以為他當如何?” “你現在想要扶持他去對付建州其他部落,將來,他日漸強大,兵強馬壯,你還當他是你李總兵的家仆?” “你這是養虎為患!” 李成梁五十多歲,在遼東也是呼風喚雨,令蒙古、女真聞風喪膽的人物。此時卻跪在大殿中央,匍匐在地磚上,被訓得不敢吭聲。 “臣,臣這就去殺了他?!?/br> “殺了他,”朱翊鈞冷哼一聲,“你要以什么罪名殺他?” “他的父親現在是建州左衛指揮使,你無端殺了人家兒子,怎么解釋?” “……” 殺一個女真人沒什么要緊,但必須將這件事的影響降到最低。 畢竟塔石和他的父親覺昌安現在是大明官員,兒子跟著李成梁進京,忽然被殺,這說不過去。 朱翊鈞在御案前來回踱步:“先找個理由,把他留在京師?!?/br> 李成梁道:“臣倒是有一個?!?/br> “說?!?/br> “犬子李如松,要參加五月的武舉,臣可下令讓他留下跟隨?!?/br> “那就這么定了?!?/br> 且不說朱翊鈞的直覺,和那個奇怪的夢,得知女真部錯綜復雜的聯姻,朱翊鈞就已經下定決心,必須除掉此人。 回到驛館,李成梁讓奴兒哈赤隨李如松,留在京師,他則帶上舒爾哈齊回了遼東。 奴兒哈赤不明白自己為何被留了下來,李成梁笑著拍了拍他的肩膀:“讓你多見識一下天子腳下的繁華?!?/br> 李成梁一走,朱翊鈞就派錦衣衛,將驛館圍了個水泄不通,嚴密監視奴兒哈赤的一舉一動。 二月將至,朱翊鈞大婚臨近,他把潞王叫來院子里,讓他打了套拳。 潞王以為自己一套拳打完,哥哥又會不見蹤影,回過頭來,卻發現他哥正坐在石桌前發呆。 潞王不明所以,跑到他跟前:“哥哥,你在想什么呀?” 朱翊鈞說:“我在想,要怎么安置你?” “???”潞王說,“我覺得住在乾清宮挺好的呀,每天讀書練字,還能跟著哥哥習武?!?/br> 朱翊鈞揚起唇角,露出一抹淺笑:“你哥要娶媳婦了,你不能住在乾清宮?!?/br> 潞王皺起眉頭:“可我聽母后說,皇后需住在坤寧宮?!?/br> 朱翊鈞說:“那是祖宗的皇后,我的皇后就住在乾清宮,跟我住一起?!?/br> 潞王低著頭有些失落:“那我就不能和哥哥住一起了?!?/br> 以前,他住在慈寧宮,沒人管教他,他無拘無束,無法無天。后來,他搬來了乾清宮,他哥什么都管,可嚴了。 可他就是覺得跟哥哥在一起一年的時光,勝過他以往在慈寧宮的許多年。 “哥哥……”潞王貼在朱翊鈞身旁,“我舍不得你,我不想搬走?!?/br> 朱翊鈞摸摸他的頭:“你長大了,哪兒能一直跟著哥哥,往后還要建府,就藩?!?/br> 這么一說,潞王眼淚都快掉下來了。 朱翊鈞安慰他:“就藩之事,往后再說,先說說你住哪兒?!?/br> 潞王雖然舍不得,但也理解哥哥的決定,畢竟母后說了,立后是大事,娶了媳婦,誕下皇嗣,哥哥就是真正的大人了。 “那我搬回慈寧宮去吧?!?/br> 朱翊鈞捏了捏他的臉:“你想得美,我是不會讓你再搬去慈寧宮?!?/br> 皇太后溺愛幼子,朱翊鈞花了一整年時間,把弟弟教導成如今這般端方的模樣,可不能再被母后打回原形。 他思來想去,決定給弟弟行加冠禮。 作者有話要說 【1】這里引用了《揚州十日記》原文。 第286章 “加冠?”潞王以…… “加冠?”潞王以為自己聽錯了,“可是我才十三歲?!?/br> 朱翊鈞說:“十三歲不小了,你哥我小時候……” 他話說一般,潞王不解:“小時候怎么了?” “你哥我九歲就獨自住在清寧宮。你都十三了,應該一個人住?!?/br> 潞王又問:“那我住哪兒,清寧宮嗎?” “那不行,那是皇太子住的地方,我若讓你住了,那群大臣得罵死咱倆?!?/br> “讓你出宮建府,”朱翊鈞打量弟弟,“我不放心?!?/br> “清寧宮后面還有個慈慶宮,離文華殿也近,你搬那邊去住,上課也方便?!?/br> 于是,朱翊鈞為弟弟舉行加冠禮,由英國公張溶持節掌冠,大學士張居正宣勅戒。 太后向朱翊鈞提了一嘴,想讓潞王回慈寧宮去住,被朱翊鈞拒絕了:“他已經加冠,不便與母后同住。再則,慈寧宮在西邊,離文華殿太遠,每日讀書也不方便?!?/br> “可是……” “他已經十三了,既然已經加冠,本應該搬去宮外的王府?!?/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