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0節
他試了試藥碗:“先把藥喝了吧。若蘭,扶爹起來?!?/br> 這一聲“爹”把張居正聽得愣了神,坐在那里任由女兒扶著,藥汁一勺一勺送進嘴里,嘗不出苦來,只覺比蜜還甜。 朱翊鈞喂藥,張若蘭拿手帕擦拭父親唇邊藥漬,二人配合默契,無微不至。 朱翊鈞來之前,張居正還覺得渾身乏力,感慨上了年紀,身子愈發虛弱。此時又覺得精力充沛,恨不得回到內閣,把積壓多日的事務一并處理了。 吃完了藥,朱翊鈞自然而然的把碗遞給張若蘭:“勞煩meimei把碗拿出去?!?/br> 這是把人家相府大小姐當下人使喚。張若蘭自幼聰明,知道他這是有話要單獨和張居正講,接過碗,帶著下人退了出去,還順手帶上了房門。 朱翊鈞把剛才在驛館看到的事情跟張居正大致說了說,尤其提了嘴那喚作小罕子的女真人:“他武藝高強,神情狡詐,對旁人和對李成亮的態度截然不同?!?/br> 這聽起來并沒有什么特別的,仆人嘛,自然要討好主人。朱翊鈞皺起眉頭:“最重要的是,看見那女真人,我心中的有一種將說不出來的感覺?!?/br> 聽聞此言,張居正斂眉:“什么感覺?” “不瞞先生”朱翊鈞眸光銳利,“我動了殺心?!?/br> 張居正驚得出了一腦門汗。 這孩子他看著長大,自幼穎悟絕人,重情重義。雖綱紀嚴明,卻也是對那些有過之人。言官時常冒犯,他卻很少動怒。更不會無故苛責、虐待宮人,從不濫用私信,傷人性命。 這是頭一次,張居正聽他親口說,自己動了殺心,并且說得如此坦蕩。 張居正思忖片刻問道:“陛下可知此人來歷?” 朱翊鈞道:“已經派錦衣衛去查了,宣了李如松兄弟倆明日進宮,再側面了解一下?!?/br> 他從小性子就急,張居正生怕他輕舉妄動,聽到如此安排才放下心來:“先了解清楚他的來歷,再做打算,若真有蹊蹺,便不能放他離京?!?/br> 朱翊鈞點頭:“這也是我的意思?!?/br> 他拿了帕子,替張居正擦拭額上汗水:“先生受累了?!?/br> 張居正搖搖頭:“是這藥,有發汗之效?!?/br> 朱翊鈞扶著他躺下,又替他拉好被子:“先生且好生休養?!?/br> 他走出門,馮保上前:“陛下可要回鑾?” “不急,我去看看懋修?!?/br> 馮保卻停了腳步:“我想進去看看張閣老?!?/br> 朱翊鈞回頭:“大伴與張先生向來交好,他病了好幾日,也該去探望一下?!?/br> 內閣首輔與司禮監掌印交好,這要換了哪個皇帝都要生疑,但朱翊鈞不會。 朱翊鈞說是去找張懋修,順道又叫上了張若蘭,一進小院,遠遠的看到張懋修正低頭認真讀一本書。 朱翊鈞和張若蘭對望一眼,豎起手指抵在唇邊。二人無聲無息來到張懋修身后:“懋修?!?/br> “陛下!”張懋修“噌”的一下站起來,把手背在身后。 朱翊鈞問:“在看什么?” “沒,沒什么?!?/br> 在朱翊鈞和張懋修說話之時,張若蘭以繞至他身后,一把奪過他手中書卷,書皮是《禮記》,張若蘭翻了兩頁,驚道:“噢!原來是柳屯田的《樂章集》?!?/br> “還給我!” 張若蘭舉著手,扭頭就跑,“我要去告訴爹爹?!?/br> “不不!”張懋修慌了,“好meimei,你說什么三哥都答應你,千萬不能叫父親知道了?!?/br> 張若蘭已經躲到朱翊鈞身后:“知道爹爹不許,你還看?!?/br> 張懋修想奪回自己的書,可朱翊鈞身材高大,又有意護著張若蘭,他過不去:“你不也看?!?/br> “我又不考狀元?!?/br> “是,你要做皇后了?!?/br> “你……”張若蘭臉紅,背過身去。 朱翊鈞攔在他倆中間,從張若蘭手中抽出書卷:“知道張先生家教甚嚴,懋修苦讀之余,也該放松放松?!?/br> 他又坐在石桌前:“把你近來所做文章拿給我瞧瞧?!?/br> 他看過之后遞給張若蘭:“你覺得如何?” “這一年來,三哥的字跡比以前工整了許多。只是承題前兩句,接破題未盡之意,對仗須再斟酌。還有這前四股,兩虛兩實,后四股,也該兩虛兩實才是?!?/br> 別人家才女,說的是琴棋書畫,讀《四書》《五經》也未必就能做文章,而張若蘭不但通曉《四書》《五經》,還能做錦繡文章,琴棋書畫也未落下。 朱翊鈞聽她點評張懋修文章,頻頻點頭,笑道:“我的皇后,有狀元之才?!?/br> 被他這么一夸,張若蘭雖臉紅,卻是揚起下巴,笑道:“那是自然?!?/br> 另一邊,馮保進屋,張居正靠坐在榻上,若有所思。他開門見山:“張閣老,可知大明天下,后來落入誰人之手?” “?。?!” 朱翊鈞與兄妹倆閑談一番,打算回宮之時,馮保已經在外面等候。 他隨口問了一句:“大伴和張先生聊了什么?” 馮保笑道:“互通心意?!?/br> 這話說得曖昧,朱翊鈞忍不住笑道:“哎呀,我竟不知,大伴與先生還有這層關系?!?/br> 馮保搖頭苦笑:“陛下誤會,心意是如何為陛下盡忠?!?/br> 朱翊鈞拉過他的手,笑瞇瞇的看著他:“沒有誤會?!?/br> “……” 說是師弟,其實李如松比朱翊鈞大了好幾歲,李如柏也比朱翊鈞年長三歲。 二人奉旨入宮,誠惶誠恐,朱翊鈞在熱情招待,不但賜座,還賜茶。 “福建進貢的鐵觀音,太后都舍不得喝,朕特意讓你倆嘗嘗?!?/br> 二人趕緊跪下,叩頭謝恩。 朱翊鈞趕緊上前一步,一手一個,把他們扶起來:“今日讓你們入宮,只為敘同門之情,不講尊卑之別。二位師弟,快坐!快坐!” 就這么一句話,迅速拉近距離,讓李如松和李如柏放松下來。 朱翊鈞跟他們閑聊:“不知徐先生教授二位兵法謀略,具體講的什么?” 李如松道:“回陛下,教的是戚繼光將軍的《紀效新書》?!?/br> 朱翊鈞一拍大腿,朗聲笑起來:“我就知道,我學的也是這個?!?/br> “為此,我可沒少請教戚將軍,尤其是《拳經捷要篇》?!?/br> 李如柏一聽就笑了起來:“徐先生說,他一介書生,不通武藝,這一卷讓我們自己看著練?!?/br> “正好!”朱翊鈞站起來,“二位師弟,有何不懂之處,問我便是?!?/br> 他把二人帶到殿外切磋一番,二人雖跟隨李成梁領兵上過戰場,比起武功,皆不是他的對手。再加上他毫無保留傳授戚繼光的《拳經》,二人受寵若驚。 朱翊鈞笑道:“其實,昨日我去過驛館,想與二位師弟一敘。奈何人多,不便暴露身份,就離開了。不過,你們那個摔跤,倒是很有趣?!?/br> 李如松:“遼東漢人與女真人混居,他們擅長摔跤,與我們的比武類似?!?/br> 他給朱翊鈞普及了許多摔跤的規則,朱翊鈞聽得新奇,便問道:“李將軍麾下,哪位將士最擅長摔跤?” 李如柏嘴快,立刻說道:“小罕子!” 朱翊鈞問:“小罕子是何人?” 李如松回道:“是……臣家中一個小小家仆?!?/br> 朱翊鈞驚訝道:“李將軍麾下果真是藏龍臥虎,一個小小家仆竟如此厲害,他可有什么來歷?” 李如柏覺得小皇帝沒什么架子,單純只是對摔跤感興趣,便說道:“那年父親征剿王杲,俘虜了許多女真人,小罕子和他弟弟就是其中之一,那時才十歲。父親見他倆機靈,留在身邊做了家仆?!?/br> 朱翊鈞又問:“他們叫什么名字?!?/br> 李如柏回到:“哥哥叫愛新覺羅-奴兒哈赤,弟弟叫愛新覺羅-舒爾哈齊?!?/br> “這么說,他倆是孤兒?” “那倒不是。他們的父親是塔石,萬歷二年,征討王杲,以功晉建州左衛指揮使?!?/br> 第285章 朱翊鈞這就不明白…… 朱翊鈞這就不明白了,既然是建州左衛指揮使之子,為何又是在王杲一站中被李成梁俘虜。 李如松這才解釋道:“奴兒哈赤的父親,名叫愛新覺羅-塔克世,咱們稱他塔石。原是建州右衛都指揮王杲部將,頗有膽略,屢隨杲犯明邊?!?/br> “后來,我的父親說服他歸順明朝。萬歷二年,王杲勾結朵顏、泰寧等部蒙古軍,大舉進犯遼東、沈陽。正是由塔石做引導,父親才能摔遼東鐵騎大敗敵軍?!?/br> 如此,便也能說得通,為何奴兒哈赤兄弟倆是因為剿滅王杲所俘,因為是他們的父親暗通款曲,背叛了王杲。 朱翊鈞沒去過遼東,對于遼東的的了解,全部來自于各級官員的奏疏,其中一些細枝末節,他們往往不會寫入其中,但正是每一處細節,才能將整個事件的邏輯完全串聯。 朱翊鈞還是覺得有哪里不對勁:“再說說這個奴兒哈赤?!?/br> “奴兒哈赤很小的時候,他娘就死了,哈石娶王臺之女為繼妻,繼母對他們非常不好,奴兒哈赤被迫分家,很小的時候就帶著弟弟討生活?!?/br> 朱翊鈞問:“小小年紀,如何討生活?” “去山里挖人參,到馬市上售賣?!?/br> 李如松感慨:“說來,那時他們兄弟二人不過十來歲的年紀,很是不容易?!?/br> 朱翊鈞也覺得這兄弟二人不容易,然而,從小生活困苦,卻也沒能磨滅他眼神里透露出來的野心,足以見得,朱翊鈞直覺這個女真人的判斷是沒有錯的。 無論蒙古人還是女真人,他們與生俱來就有一股狠勁兒,想要什么,就去搶,不擇手段。 誓言于他們而言只是一句話,隨時可以違背。 朱翊鈞問:“然后呢?” “在此期間,奴兒哈赤習得蒙古語和漢語。時常買些漢人的書籍回去學習?!?/br> “十六歲那年,在王杲軍中,被我父親俘獲?!?/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