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3節
朱翊鈞在他身后笑道:“如此說來,這位丞相可真是大度,你這么不給他面子,他卻容得下你在他眼皮底下,把事情傳得人盡皆知?!?/br> 湯顯祖一回頭,驚訝道:“李兄?你也上京趕考?!?/br> 朱翊鈞拱了拱手:“湯兄?!?/br> “上京趕考談不上,我本就是順天府人士?!?/br> 認識朱翊鈞的可不止湯顯祖一人,另一桌的顧憲成、胡應麟、朱國祚、屠隆等人紛紛回過頭來看他。 朱翊鈞倒也大方,挨個拱手打招呼:“諸位兄臺,別來無恙?!?/br> “我隨便逛逛,別都看著我呀,繼續聊,繼續聊!” 說完他轉身走出了酒館。 劉守有問:“怎么了這是,剛進去,不坐下聽他們談古論今?” 陸繹笑道:“要露餡了?!?/br> 朱翊鈞拉著他的手,趕緊走:“與成懂我?!?/br> 第267章 外出的時候,朱翊…… 外出的時候,朱翊鈞雖然一直用的是李誠銘的名字,但未必每次都透露武清伯長孫的身份,根據需要,他也時常冒充自己是將要參加會試的考生。 這里是京師,武清伯長孫欺男霸女,被皇上發配去薊鎮充軍的事兒,早已傳位佳話。 現在,那些曾經被朱翊鈞忽悠過的人齊聚一堂,他往那兒一站,再多說兩句,就得穿幫。 雖說他這個大明皇帝的身份,頂多再能隱瞞一個月,但朱翊鈞還是想把懸念留到最后,等到了皇極殿,再給他們一點來自帝王的小小震撼。 至于那些連進士都考不中的,那也沒有必要知道自己的身份了。 劉守有問:“咱們現在上哪兒,張閣老府上?” 以前,朱翊鈞每次出宮,必到張居正家里找張懋修。此時他卻頓住腳步,怔愣片刻,隨后搖了搖頭:“算了,他們三兄弟都要準備春闈,等殿試之后再去吧?!?/br> 會試之后,三日放榜。三月十五,在皇極殿舉行。 三月初十,內閣首輔張居正、次輔呂調陽呂調陽、刑部尚書王崇古,以兒子要參與殿試而上疏請求回避。 朱翊鈞忍不住笑出生,真要避嫌,那就別考。既然參加考試,還避什么嫌。大家心照不宣的事情,還得走個形勢。 于是朱翊鈞御筆批復張居正:“讀卷官重典,卿為元輔秉公進賢,不必回避,禮部知道?!?/br> 差不多的話,朱翊鈞又回復了呂調陽和王崇古,讓他們安心讀卷,不要多想。 在此之前,內閣已擬定三套策問題目呈給朱翊鈞,讓他挑選。 朱翊鈞看過之后,都不滿意,好在時間來得及,可以重新重新出題。 朱翊鈞不想和他們討論邊事,也不想聽他們談論君臣關系、如何治國。 如今朝廷正在清丈土地,加快向全國推行新的政令,他想要的策題是,考生們對于這一變革的看法。 張居正看著他,欲言又止。 “先生,”朱翊鈞笑瞇瞇的看著他,“你有什么,直說便是,不必有所顧忌?!?/br> 張居正這才說出了實情。 “一條鞭法”雖然有利于國家財政,也為百姓減輕了負擔,但切切實實觸及到了大地主和地方官吏的利益。 朝廷內部,反對的聲音都從來沒有停止過。因為許多官員,就是從各地的大地主家走出來的,他們當然要維護自己家族和階層的利益。 這個問題問得太具體了,考生一眼就能看出皇帝想要什么答案,他們都是十幾年,甚至幾十年千錘百煉出來的,個個都能把文章寫得出神入化,迎合討好圣上自不在話下。 朱翊鈞試圖通過這種方式選拔自己想要的人才,恐怕有點困難。 經他這么一提醒,朱翊鈞回想了一下往年的策題,意識到,張居正說得有道理。 于是,內閣召集翰林院和禮部,按照朱翊鈞的要求,重新擬定策題,力求幫助皇上選出理想中的改革人才。 策題定下來之后,所有出題、閱卷和讀卷官員值宿宮中,直到殿試結束。 三月十五日,朱翊鈞一早起來,窗外淅淅瀝瀝下著小雨,正適合酣睡。 潞王犯了懶病,哼哼唧唧不想起床,朱翊鈞一巴掌拍他屁股上:“抄書兩百遍?!?/br> 潞王嚇得一個激靈,趕緊起身,梳洗更衣,準備去文華殿讀書。 朱翊鈞也想多睡會兒,但今日殿試,他父皇和皇爺爺就很少御殿,就算去,也只是露個面,答卷開始便離開,一切丟給內閣和禮部。 但朱翊鈞不一樣,他不但親自去了,他還在皇極殿呆了一兩個時辰,幾乎將所有考生的試卷都看了一遍。 張嗣修、呂興周、王謙這些官二代都順利進入殿試環節,所謂海內最有名望的舉人卻不過寥寥。朱翊鈞看到了屠隆,看到了沈懋學,卻不見湯顯祖、胡應麟等人。 這不是重點,重點是,朱翊鈞沒有看到張敬修和張懋修。 那日張居正上疏,因兒子預殿試而請求回避,朱翊鈞還以為張家三兄弟都考中了進士,沒想到,只有張嗣修一人。 這些日子,朝中大小事務繁忙,朱翊鈞也沒細問。 張懋修這么驕傲一孩子,一直以來,讀書的目的就是奔著考狀元去的,現在連進士都沒考中,那得多難過。 還有張敬修,朱翊鈞看過他的文章,的確一般,但上次他就沒中,這次又沒中,關鍵是弟弟第一次就高中了,心理落差一定很大。 朱翊鈞一邊看考生策對,一邊在心里想,過幾日,一定找個機會去到張府瞧瞧。 他在皇極殿中逛了幾圈,把所有考生的開篇全都看了一遍,對他們的觀點也有了一個初步的想法,篩選出他認為的可用之才。 隔日,文華殿御前讀卷,按照世宗定下的規矩,讀卷官只讀前十二份策題。 但朱翊鈞聽過之后,卻有些意猶未盡,命人再取十二份進讀。 聽完二十四份策題,朱翊鈞又看了一眼,內閣提出的排名,只做了一個小小的改動,將第四名,提到了第二名,便說道:“就按這個發榜吧?!睆埦诱粗掷锏拿麊?,思忖良久,最終嘆一口氣,與諸位大臣一起,退出文華殿。 朱翊鈞提到第二名的,正是張居正的次子張嗣修,而狀元是湖廣臨武人曾朝節,探花是浙江金華府人陸可教。 而原本應該在狀元位置上的沈懋學,排到了數十名開外。 沈懋學乃是心學傳人王畿的學生,精書法,好詩文,亦善騎射。他曾與張居正有一段短暫的師生情誼,卻因為“奪情”事件,引疾歸鄉,沒幾年就抑郁而終了。 說起來,這件事跟沈懋學也沒多大關系。是吳中行、趙用賢二人帶頭彈劾張居正,被萬歷廷杖,罷官。沈懋學上疏為二人求情,未果,又寫信給工部尚書李幼滋。李幼滋卻說張居正不奔喪,得圣賢之道,訓斥沈懋學迂腐之輩,啥也不懂。 沈懋學想不通,辭官也就罷了,還把自己氣死了。 而如今,吳中興、趙用賢這兩位張居正上一世的得意門生,如今卻已是查無此人,不知在哪個偏遠地區做知縣。 張居正沒把沈懋學放在狀元的位置上,自然也不打算讓他留京。 遠離朝堂紛爭,說不得能叫他心胸寬廣一些,多活幾年。 而曾朝節、陸可教本就是殿試前五,除才學之外,人品也沒得說,為官清正,持論公允。出身寒微,在朝中獨立無所依傍,不結私黨,也不樹宗派。 而朱翊鈞看過這些文章,得出的結論是,這二十多個人里面,至少十五六人都是心學門人。 他對王守仁和心學沒什么看法,小時候因為好奇,也了解過不少。 雖說心學門人個個思維敏捷,觀點新穎,文采斐然,寫出來的文章,很對朱翊鈞的胃口。 但他并不想朝中各個重要位置都被一種一個學派占據,不同思想的碰撞,才能互相監督,互相進步。 這是皇爺爺曾經教過他的制衡之道。 有人的地方就有矛盾,矛盾產生分歧,講人分成不同派系。 帝王的之術不是消弭黨爭,而是控制規模。防止任何一派獲得絕對優勢,壟斷權威。 朱翊鈞雖未下詔令,但在與張居正議事時提過幾個人的名字,這些人不得選為庶吉士。 殿試剛一結束,皇太后降下懿旨:“著禮部在京順天等八府及南京、鳳陽、淮安、徐州、河南、山東,于大小官員、民庶良善之家預先選求,擇其父母行止端慎、家法嚴正女子,年十四十五,容貌端莊、德性純美、勤中禮法度者?!?/br> 朱翊鈞看完,要求把年齡改成十七、十八?;侍蟛煌?,說這個年紀還沒嫁人的姑娘,那一定是容貌、德性某一方面有缺陷,嫁不出去的。 選皇后能選嫁不出去的嗎? 朱翊鈞立刻就想反駁,自然也有才貌雙全,德容兼備,不愿屈就的女子,話到了嘴邊他又咽了回去。 母子倆僵持半晌,最后各退一步,在十五到十七之間選秀。 此時正值春和景明,忙過殿試,朱翊鈞得了些空閑,想到張懋修落榜之事,便決定去張居□□上,安慰他一番。 他還專門挑了個張居正休沐的日子,正好蹭飯,還能和先生小酌兩杯。 為此,他還特意讓王安帶了兩壇長春酒,備了些小菜。 朱翊鈞到張府就跟回自己家一樣,不需要人大張旗鼓出來迎駕,他自己就進去了。 花園里,一老頭兒正在打太極,朱翊鈞定睛一看,是張文明老先生。 老頭兒看著身體硬朗,精神矍鑠。朱翊鈞上前與他打招呼:“張老先生,在京師住的可還習慣?!?/br> 張文明不認得他,但能進出張府,并且這么年輕的,不是他兒子的門生,就是他孫子的朋友,他也便樂呵呵的回道:“習慣習慣,京師那是天子腳下,比我們那小小的江陵氣派多了,在這兒住的時間長了,就不想回去了?!?/br> 朱翊鈞還記得老頭兒剛來時作天作地的模樣,現在倒是不想走了。 “那挺好,就在這兒頤養天年,成全張閣老一片孝心?!?/br> 和張文明寒暄兩句,朱翊鈞便告辭了:“不打擾你練功,我去找懋修?!?/br> “啊,找懋修?”張文明明白了,這是張懋修的好友,“他最近,心情不好,好些日子沒出過他那院子了?!?/br> 朱翊鈞點點頭:“我知道,這不,專程來開導開導他?!?/br> 張文明搖搖頭:“恐怕不行,那孩子倔,他爹都奈布不了他?!?/br> 張居正這個嚴父都奈何不了,朱翊鈞更好奇了,張懋修究竟能有多倔。 “那我看看去?!?/br> 張懋修住的地方是張府最偏僻的一處院子,他說這里安靜,能專心讀書。 朱翊鈞繞過假山,從石橋穿過池塘,剛要踏上小徑,迎面走來一個人,是張簡修。 張簡修見了他,激動壞了,挽著他的胳膊,喊哥哥,訴說自己回家之后,挨了父親好一頓責罰,包括不限于禁足、抄書、寫檢討。 朱翊鈞摸摸他的腦袋:“沒關系,再過些時日,你爹就管不了你了?!?/br> 這話讓張簡修有些不解:“真的嗎?” “我什么時候騙過你?”朱翊鈞在他腦袋上輕敲一下,“你這是從懋修那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