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6節
“……” 大臣們跪在地上,不敢吭聲。 上疏請辭那一套,只對別的皇帝有用,眼前這位小皇帝不吃這套,現在請辭回鄉,下半輩子可就真的只能種田了。 朱翊鈞端起茶盞,輕啜一口,這才慢條斯理的站起來:“朕再給你們個機會,要么三日之內,給朕一個解決兩河水患的方法,要么請辭回鄉,要么閉嘴按朕說的去做?!?/br> “你們自己選?!?/br> 說完,他停頓片刻,看一群剛才還跟這兒打嘴炮的老頭兒個個噤若寒蟬,他滿意的揚了揚唇角,闊步而去。 出門走遠了,他才松了口氣,也不端著了,回頭看了一眼,咬牙道:“這幫老東西,我還收拾不了你們?” 劉守有笑著問道:“陛下,您就不怕這幫老頭真就撂挑子不干了?!?/br> 朱翊鈞冷哼一聲:“那正好,明年科舉,我挑些腦子活絡,懂得變通的年輕人補上?!?/br> 馮??粗?,眼里又流露出慈愛的目光,再一次從他身上感受到那份神性。 人家說“要致富,先修路”,換了別人,若是掌握了陷阱的石材粘合技術,首先用來修路蓋房子。 而朱翊鈞,率先想到的是解決黃河這個困擾了中華民族幾千年的難題,讓黃河之水不再成為奪走萬千生靈的禍患,也讓沿岸百姓能夠過上安穩日子,再汛期來臨之際,不用提心吊膽,因為河水泛濫而流離失所。 路可以稍后再修,治河迫在眉睫。 此時已經進入冬季,濟寧開始下雪,就算內閣批準了潘季馴的奏請,治河工作也要等到明年開展。年關將至,朱翊鈞也不能在外面多待,不日便起駕回京。 馬上要進入泰安,張簡修和陳胤征商量著要去登泰山,朱翊鈞掀開簾子,看一眼外面的風雪:“不去?!?/br> 張簡修問:“怎么了?” 朱翊鈞說:“路滑,摔一跤不劃算?!?/br> 張簡修抱著他的胳膊:“我倆攙著你?!?/br> 朱翊鈞屈起食指在他腦門上敲一下:“我是說你倆要是摔斷腿,我回去沒法交代?!?/br> 一個是張先生的兒子,一個是表弟,他倆要是有個三長兩短,雖然也沒人敢問罪皇帝,但朱翊鈞打小就責任心重,兩個弟弟跟著他出門,他就有責任照顧好他們。 雖然天氣不好,登不了泰山,但濟南的冬天卻是極美的。趵突泉、漱玉泉、大明湖、通樂園……園內壘山疊石,疏泉筑亭,構舍植花,隱隱有讀書聲傳出。 原來這是一座私家庭院。 朱翊鈞對其間主人好奇,跟著幾位生員打扮的人進去。穿過假山亭閣,來到一處敞亮的屋舍前。雖然是冬天,但方便大家進出,也方便屋內之人欣賞院中美景,門窗都是開著的。 朱翊鈞遠遠望去,見屋舍正前方,一位儒雅平和的老者正端坐席上,侃侃而談。下面坐著十來個書生,正聽得入神。 朱翊鈞側耳一聽,講的又是心學。 他在屋外站了良久,直至宣講結束,書生們紛紛離去。老人披著大氅,最后一個走出來。 他雖然上了年紀,卻仍是背脊挺直,高大挺拔。 朱翊鈞看著他,竟是情不自禁,“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記憶中他對此人最后的印象是,擼起袖子,掄起拳頭,朝著高拱沖過去,卻一拳打在了張四維的臉上。 現在想起來,仍覺那一幕十分好笑。 那人本是要往屋后去,聽見笑聲,回過頭來,好半晌認出是他,不可置信,跪下叩頭,朱翊鈞上前,一把扶起他:“殷閣老,不必多禮?!?/br> 殷士儋盯著他看了許久,實在看不出先帝的影子,倒是無端想起了那些年被道長支配的恐懼。 朱翊鈞從性格到長相都不怎么像穆宗,興許是從小在皇爺爺身邊長大,大臣們見了他,都會聯想到世宗。 朱翊鈞與殷士儋坐了一會兒,對當年之事實在好奇,便問道:“殷閣老,你也是滿腹經綸的讀書人,當年為何對高拱大打出手?!?/br> 殷士儋長嘆一口氣,搖了搖頭:“當年之事,不提也罷?!?/br> 朱翊鈞笑道:“提一提也無妨?!?/br> 見他實在好奇,殷士儋也只能回憶一下自己那段致仕經過:“高新鄭欺人太甚,當初在內閣,他仗著先帝信任,獨斷專行。除了張江陵,其他人都與他水火不容?!?/br> “前一晚,相熟的太監告知,高拱已經呈上奏疏彈劾我,并推舉張四維入閣?!?/br> 說到這里,殷士儋忽然笑了起來:“不過,我聽說,后來卻是張江陵將他趕出內閣,回家去了?!?/br> 朱翊鈞搖了搖頭:“那倒也不是?!?/br> 這話勾起了殷士儋的好奇:“那究竟如何?” 朱翊鈞笑著站了起來:“我是大明天子,他的去留自然由我說了算?!?/br> 當初,他給了高拱體面,也算全了父親的心愿。這一路走來,他見了三位當年裕王潛邸舊人,卻唯獨沒見高拱。 第260章 過了山東,就進入…… 過了山東,就進入了北直隸,京師也就不遠了。 出門近兩年,現在要回家了,朱翊鈞倒是有些近鄉情怯。 于是,他決定繞道,先去拜謁祖宗陵寢。 祖宗太多,他伺候不過來,其他的都交給大臣祭拜,他只管去看他爹和他皇爺爺。 朱翊鈞抱著他爹的神位來到永陵的祾恩殿內,和世宗的放在一起,自己拿了個蒲團,盤腿坐在神位前跟他們聊天: “我有兩年沒來看你們了,都想你們了。這不,剛回到京師,第一時間就來了?!?/br> “我去了湖廣,到顯陵祭拜太爺爺,又去了南京,在孝陵拜謁太祖高皇帝?!?/br> “皇爺爺,父皇,這兩年我出了趟門,去了好多地方,見了許多人,了解了許多事情……我得說,咱家這皇帝,做得可真不怎么樣,尤其是你們倆?!?/br> “不過你們也不用太擔心,這不還有英宗墊底,你倆比他強點兒?!?/br> “小時候我以為,老百姓雖然比不了皇家的日子,但也能吃飽穿暖?!?/br> “出門一趟,我才知道,原來大部分地方的老百姓勉強維持生計也很困難?!?/br> “甚至,還有一些偏遠地區的叛軍,也不是他們真心想要造反,有的時候,實在是度日不過?!?/br> “我想了想,還是因為兼并土地造成的。農業乃立國之本,耕地便是農民的立命之本?!?/br> “愈演愈烈的兼并,讓土地資源流向并聚集到最不需要它的人手中,而那些真正需要它的人,失去土地,無法耕種,也不能從事其他勞動,只能成為流民?!?/br> “這事兒不怪你倆,是太祖高皇帝的失誤,我在南京的時候已經跟他說過了?!?/br> “那些散落在全國各地的宗室,因為太祖高皇帝的祖制,他們不能出去勞作,朝廷養不起他們,一再削減開支,許多人的日子也不好過?!?/br> “對了,還有與日俱增的軍費,邊境戰事,地方官吏的貪墨,南京的奢靡……” 問題很多,朱翊鈞也不著急,一項一項給他爹和他爺爺羅列出來,絮絮叨叨說到日不西斜。 大抵是聽累了,一陣風吹過,穆宗的神位竟然扣在了香案上。 朱翊鈞趕緊給他扶起來:“父皇,你嫌我啰嗦是不是,好了我不說了,走吧,送你回去?!?/br> 時間有些晚了,又開始飄雪,朱翊鈞今晚不打算回紫禁城,駐蹕南海子。 他上次來這個地方,還是因為穆宗跟徐階鬧矛盾,吵著要出宮看看,巡視南海子,實則就是換個地方尋歡作樂。 朱翊鈞還記得他和馮保坐在屋頂看星星,今夜風雪交加,沒有星星,只能早些睡下。 朱翊鈞躺在床上,閉眼就要入睡,遠處卻有沙沙聲傳進耳里,是靴子踩在雪地里的聲音。 有人來了。 久違的腳步聲,聽起來又是那么熟悉。朱翊鈞掀開被子坐起來,只身著單衣,赤著腳就要下床去。 王安趕緊攔住他:“陛下,這是怎么了,地上太涼,當心著涼了?!?/br> 朱翊鈞笑道:“快,把門打開!” 他話音剛落,門還真的從外面打開了,馮保走進來,剛要開口,朱翊鈞就迫不及待打斷道:“快讓他進來?!?/br> 屋外風雪更勝,獵獵作響,大片的雪花飄進屋里,很快融化成一灘水漬。 一個頎長身影裹挾著風雪走進屋來,他披著一件黑色斗篷,戴著兜帽,眉目都掩在陰影中,看不真切,斗篷上落滿了雪花,看樣子是冒著大雪走了很長的路。 這次,朱翊鈞再不顧王安的阻攔,赤著腳快步走了過去,一把拉過來人的手,觸摸到一片冰涼,又緊緊攥在掌心:“張先生!” 那人摘下兜帽,大晚上冒著風雪趕來面圣的人,正是張居正。 師徒二人近兩年不見,那個曾經對著他撒嬌要寶寶的小團子,已經長得如此高大挺拔,張居正需要抬起頭,才能看見他的臉。 燭臺在朱翊鈞身后,燭火為他鑲上一圈柔和的光暈,他的笑容依舊那么明媚燦爛。 “陛下……”張居正回過神來,欲要行禮,朱翊鈞哪里舍得讓他跪,趕緊牽了他的手,走向塌邊,又吩咐王安去把炭爐搬得近一些。 在他的印象里,張居正在冬日一向是畏寒的,還很容易生病。 張居正看著他有些出神,仿佛仍在消化“出門兩年,孩子長成大人”這件事,竟是說不出半個字來。 還是朱翊鈞先開了口:“簡修就住在隔壁院子,先生要去看看他嗎?” 張居正看著朱翊鈞,本來情不自禁露出慈父般的熱切,提到親兒子,反而變得嚴厲起來:“不看,待他回家,我再好好罰他?!?/br> 朱翊鈞“噗嗤”笑出聲來:“那回去之后,先生可會罰我?” “唉~”張居正在心里嘆一口氣,雖說兩年不見,但這兩年來,他二人書信從未斷過。朱翊鈞到了哪里,做了什么,張居正都一清二楚。 他一沒有貪圖享樂,二沒有勞民傷財,沿途巡視邊防、整飭軍務、關心民生,懲治貪腐,偶爾貪玩了些,卻也無傷大雅,又有什么可罰的呢? 張居正笑著搖了搖頭:“臣……不敢?!?/br> 朱翊鈞笑道:“回宮之后母后自會罰我,先生就饒了我吧?!?/br> 這小嘴,一點也不輸小時候,就算張居正有那個心,被他一撒嬌,哪里還舍得罰他? 朱翊鈞問道:“先生,你怎么過來了?” 張居正說道:“胡宗憲上八百里加急送往京師的奏疏,事情重大,正要召集各衙門入宮議事。恰巧麟岡說陛下已經返京,駐蹕南海子,臣立即動身,前來與陛下商議?!?/br> 先前在皇陵,朱翊鈞曾經派錦衣衛回宮,告訴陳炬,他已經回京。 胡宗憲送來的奏章,朱翊鈞是得好好看一下。幾個月前,是他調胡宗憲為福建總督,負責攻打林鳳的海盜集團。 這個林鳳,也是個人才,原名林阿鳳,廣東饒平人。十幾歲就跑到海上當海盜,后來當上了老大,以澎湖為基地,在海上走私,最盛時有艦船300余艘,手下4萬人以上。 這個規模,比起王直、徐海等人也絲毫不遜色。 王直是個商人,一心想讓朝廷開海,讓他可以安心做生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