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5節
朱翊鈞曾經說過,待他再長兩歲,便蔭他做錦衣衛。 現在兩年過去了,他迫不及待想要成為表哥身邊的護衛。 朱翊鈞笑著摸摸他的頭,讓他去跟張簡修玩。轉頭看向忙碌的碼頭:“我正要返京,途經此處,見重兵把守,駐足觀望,才發現是在運送官糧?!?/br> 這話陳王謨也就聽一聽,途經運河,那必定是從南一帶過來。天下之大,皇上此時此刻出現在這里,也絕非偶然。 他可不是武宗,出一趟門,一路飲酒作樂搜羅美人。他能堅持到十八歲還不談立后之事,身邊也沒個妃嬪,早兩年是不動男女只是,現在是沒那個心思,精力都在政事上。 陳王謨向他介紹漕運的一些情況,每年幾次,什么規模,走什么路線,需要多長時間,有哪些人負責押送。 而后陳王謨向他問起一件事情——以后的官糧是走漕運還是海運。 雖然當時朱翊鈞就說了,小孩子才做選擇,這兩條線路他都要,但是下面的官員并不理解。 把糧食從南方運到北方,需要花費大量人力財力和時間,一條線路就夠漕運總兵忙活好久,兩條線并行工作量太大,最重要的是,下面的人在其中根本撈不到油水。 陳王謨貴為平江伯,又是皇親國戚,倒是不在乎這些。但他手底下還有大大小小那么多將士,朝廷俸祿那么少,大家都要養家糊口,以往全靠這點灰色收入。 朱翊鈞看著他,意味深長的笑了笑:“俺答封貢之后,宣府和大同太平了許多,但薊鎮和遼東仍然戰事頻繁?!?/br> “對于邊關戰士來說,準時且足量供給糧草是最重要的事情,這一點,姨夫應該清楚?!?/br> 陳王謨立刻躬身道:“陛下說得是?!?/br> “所以,咱們必須做兩手準備,漕運和海運兩條線路,都要疏通,且保證萬無一失?!?/br> “我知道負責漕運的官兵辛苦,這些雇來的工人們更辛苦?!?/br> “王安,你帶人去多準備些茶果點心,讓大家休息一會兒,補充些體力?!?/br> “還有,工人們的工錢,多加一成?!?/br> 南直隸這邊十年前就開始推行一條鞭法,大大減少了徭役,官府干活兒都是雇傭周圍的百姓,但工錢給的并不多。 朱翊鈞來之前,就在周圍打聽過。 說完,他又看向陳王謨:“這錢,就你們漕運衙門出了吧?!?/br> 這都快入冬了,陳王謨腦門上卻出了一層薄汗,剛才被小石子擊中的地方,隱隱作痛。 緊接著又聽朱翊鈞說道:“這兩年,我游歷天下各處,有的地方物產豐富,百姓生活富庶,奢靡成風。有的地方雖然物產不夠豐富,連吃口包飯也是奢望,但民風淳樸,熱情如火?!?/br> “總的來說,大明這兩年風調雨順,沒有出現什么大的天災。前些年國庫赤字的情況大大緩解?!?/br> “這也是從朝廷到地方,諸司衙門,大小官員共同努力的結果?!?/br> “回京之后,我打算與張先生商議,給大家把俸祿再提一提?!?/br> 皇帝承諾漲工資,哪怕只是畫個餅,下面的人聽了也高興,恨不得當場跪下謝恩。 出門這些日子,朱翊鈞見過的大小文武官員沒有一千也有八百,他算是看出來了,朝廷給的那點俸祿,根本不夠養家糊口。 像海瑞這樣油鹽不進,一塵不染的清官實在鳳毛麟角,大多數人當官并不是為了領那點俸祿,而是獲取資源。 這和貪腐還不一樣,就像張四維,說他本人貪了多少銀子,那倒沒有,但他能利用職務之便,為家族謀取利益。 想要盡可能解決長久以來的朝廷積弊,從重從嚴懲治貪腐是一方面,同時也要提高官吏,尤其是基層小吏的收入,讓他們以及家人的生活得到保證。 巡視完漕運之后,朱翊鈞繼續沿運河北上,陳胤征想跟著他一同回京,他同意了,一路上,和張簡修兩個人有說有笑,倒也熱鬧。 張簡修性格活潑,陳胤征更加沉穩一些。朱翊鈞看著他倆,總是會想起小時候,陸繹和劉守有陪著他在太液池邊玩耍的日子。 數日之后,朱翊鈞到達山東濟寧府。 前不久,黃河在濟寧段出現過小規模決堤。朝廷任命潘季馴潘季馴為都察院右都御史兼工部左侍郎,專程派他前往濟寧,總理河漕,兼提督軍務。 朱翊鈞一路背上,繞了點路,專程來到濟寧,就是為了巡視黃河。 不出意外地,每一為朝廷官員見了他都很意外,潘季馴在意外之余,倒也沒說那些為了陛下安危,請他立即回京的話,而是就近匯報工作。 潘季馴已經到濟寧半個月,沿河勘查過災情之后,提出應當全面治理黃、淮、運河,并寫成一封奏疏,正打算送往京城,現在看來,也不用了。 他將這封奏疏直接呈給朱翊鈞,朱翊鈞展開來,奏疏名為《兩河經略疏》,其中,潘季馴條陳了“治河六事”。提出了工程管理方面的“河工八事”,并請求勘查河南境內的黃河故道,爭取上下游全面治理。 朱翊鈞十分重視他這封《兩河經略疏》,立刻召見當地官員面圣,商議此事。 潘季馴的奏疏寫得非常詳細,朱翊鈞本以為會得到其他官員的支持。 然而,他得到的又是一場爭論。 反對派的理由也很充分——勘查河南境內的黃河故道,上下游全面治理。粗略一算,就要花去上百萬兩白銀,甚至更多。 國庫雖然這兩年有了些富余,但北邊三不五時就有戰士,現在福建又要出海征剿海冦,攻□□,處處都要花錢。 前些年大小災情不斷,這兩年才剛緩過一口氣,地方財政也沒有余錢,上哪兒去找上百萬兩銀子,治理黃河。 最理想的方式自然是哪里決堤就修筑哪里的堤壩。反正只是一次小規模決口,何必興師動眾,花那么多銀子。 朝廷的錢也是錢,不能毫無節制的亂花。 朱翊鈞一言不發坐在那里聽他們吵架,聽著聽著就覺得腦袋疼。 前些日子,他在南京,那里的官員討論漕運還是海運,許多人積極支持漕運,說是潘季馴治理黃河頗有成效。 現在這些山東、河南的地方官,又開始反對此事,理由簡單粗暴——不想花錢。 反對派個個言辭激烈,朱翊鈞尚未親政,涉及到上百萬兩銀子的投入,他也不能腦袋一熱就拍板決定。 于是,這件事還得送往內閣,由張居正等人再行商議決定。 朱翊鈞在給張居正的信中表示,看過潘季馴的奏章,條理清晰,有理有據,他更傾向于此方案。 再則,潘季馴為官清廉,從未出現過借修筑河堤斂財的情況。他曾多次治理河工,經驗豐富。 如果有省錢的法子,他肯定比那些地方官清楚,既然他沒提,那就是不可行。 但這只是他的推測,具體如何,需要內閣商議之后再行決斷。 即便奏疏沒有批復,潘季馴也沒有閑著,仍是每日沿河岸親自勘察。 朱翊鈞讓他放心,只要他的奏請合理,有利于黃河兩岸百姓及漕運河道,此等利國利民之事,花多少銀子,朝廷也會支持。 這邊治理黃河之事尚未有定論,就有濟寧地方官呈上奏疏,說皇上既然來了山東,理應親臨曲阜拜祭孔廟,召見衍圣公。 朱翊鈞看完奏章,直接就拒絕了:“朝廷每年都會派禮部官員祭拜,倒也不必我親自走一趟吧?!?/br> 他又嗤笑一聲:“還有那衍圣公,他究竟是不是孔子后人也未可知,不見也罷?!?/br> 當初嫡傳的衍圣公跟著宋高宗南遷臨安,金人來了,封其弟為衍圣公,后來蒙古人把金人打跑了,自己又封了個衍圣公。 馮保嘆口氣:“陛下,孔子是天下讀書人的老師,而您,是天下人的君主?!?/br> 朱翊鈞明白的意思,天下讀書人都敬孔子為師,他身為天子,親臨孔廟,是向天下士人表達皇帝對他們的重視。 連金人和蒙古人都知道,只要掌握了孔家,就能掌握天下讀書人,掌握了天下讀書人才能真正掌握中原文明。 朱翊鈞也是讀《四書》《五經》長大又怎會不知道呢? 他還是去了趟曲阜,祭拜孔廟,又命衍圣公面圣,為他講解《論語》。 聽完,他當天又返回濟寧府,宣潘季馴面圣,匯報黃河的情況。 第259章 雖說決口不大,但…… 雖說決口不大,但朱翊鈞十分憂心沿岸百姓,親自走訪,了解受災情況,朝廷的賑濟和安置,以及他們現在的生活。 得益于這兩年全國各地的大豐收,地方衙門無論是銀子還是糧食,都有些余存,再加上受災地區只有一兩個村子,幾十戶人家,賑濟災民的工作做得都很到位。 這一點朱翊鈞還是很滿意的,正好跟他一路的還有個大夫,給陳實功在村口擺了兩張桌子,加上他那當歸、黃芪兩個小廝,為當地村民義診兩日,不但看病不要錢,連藥材也是分文不取,為當地百姓切切實實的解決了不少問題。 潘季馴從旁伴駕,在治河方面,朱翊鈞有什么疑問,都會讓他來講解,尤其是他擅長的“束水攻沙”,現場舉例,把其中原理,掰開揉碎,講得明明白白。 “防敵則曰邊防,防河則曰堤防。邊防者,防敵之內入也;堤防者,防水之外也。欲水之無出,而不戒于堤,是猶欲敵之無入,而忘備于邊者矣?!?/br> 為了達到束水攻沙的目的,潘季馴十分重視堤防的作用,他總結了這些年來修堤的經驗,把堤防分為遙堤、縷堤、格堤、月堤四種,因地制宜地在大河兩岸周密布置,配合運用。 并且對筑堤的質量特別重視,提出“必真土而勿雜浮沙,高厚而勿惜居費,逐一錐探土堤?!?,規定了許多修堤措施和質量檢驗辦法,聽得朱翊鈞也不得不嘆服,為他的方案花幾百萬兩白銀也心甘情愿。 不過,說到修筑堤壩,朱翊鈞倒是想起個事情:“我們在福建、浙江和南京遇到過許多西洋人?!?/br> “我記得,在茶館里,大伴和他們聊過這樣一個話題?!?/br> “那些西洋人說,我們這里用木頭建房子,他們用石頭,把石塊和石塊之間,用一種特殊材料粘合?!?/br> 潘季馴皺眉:“糯米漿?” 朱翊鈞搖頭,轉身去看馮保:“大伴,他們說的是什么?” 馮保想說水泥,想想還是用了葡萄牙人的原話:“火山灰和石灰?!?/br> “對!”朱翊鈞一拍大腿,“那佛郎機人吹牛,說他們那里用火山灰和石灰能修建十幾丈高的神廟,要真有他說的那么好,那咱們就拿來修筑河堤,倒也符合你的要求?!?/br> 潘季馴聽完他說的,也對這種特殊的粘合劑產生了濃厚的興趣:“要是能親眼看一看就好了,若真能用來修筑堤壩,臣立即組織匠人研制?!?/br> 朱翊鈞說道:“那些歐羅巴人能做出來,咱們肯定也能?!?/br> “思云!”他越想越覺得可以試試,于是把劉守有叫來,“你派兩個錦衣衛,去南京請幾位西洋人過來,協助治河?!?/br> 他想想又覺得這個辦法還是有點慢,于是,又命人傳旨福建海澄縣,讓當地縣令和市舶司發下告示,讓出海的商船幫忙尋找這種材料,最好能尋來幾位擅長建造的西洋工匠,朝廷有重賞。 此舉招來了許多山東、河南當地官員的反對。 反對的理由很簡單——我大明乃是天朝上國,繁榮強盛,地大物博,從來只有周圍的屬國派遣使者朝見求貢,區區藩國蠻夷的奇技yin巧,怎能用來治河鑄堤,豈不兒戲? 朱翊鈞看著這群老頭子,聽他們你一言我一語,又是外藩,又是小國,又是蠻荒之地,言語間滿滿的都是鄙夷,一個個口若懸河,把人家貶得一文不值。 朱翊鈞看著這些人,腦門上仿佛都貼著標簽,這個愚昧僵化,那個盲目自大、還有那幾個,都在坐井觀天。 他在南京的時候,覺得普通百姓對于舶來品的接受程度很高,而越往北走,遠離海港接受程度越低,尤其是這些傲慢自負的老頭子,那副拒人千里之外的嘴臉,真讓他反感。 前兩天,他們反對潘季馴的《兩河經略疏》,朱翊鈞已然略感不快,今日又來跟他作對,仿佛只要他這個皇帝贊同的,他們這些文臣就一定要反對,若非如此,體現不出他們的老成持重。 朱翊鈞聽著聽著就笑了,甚至鼓起掌來:“不愧是大河沿岸的讀書人,罵起人來都不重樣,唾沫星子也跟著決口了?!?/br> “一個個都這么能說會道,看不起這個,看不上那個。行吧,都這么有本事,那你們給朕想個解決方案?!?/br> “三日之內,想不出來,全部革職查辦!” 一幫老頭子剛才還在引經據典諷刺外藩蠻夷,此刻聽了皇上的話,臉上的得意與傲慢立時煙消云散,一個個爭先恐后跪下磕頭認罪。 “呵~”朱翊鈞冷笑一聲,“朕記得,你們以前都很有骨氣,但凡皇帝與你們的想法相悖,都要上疏請辭,今兒認罪為何這般爽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