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5節
朱翊鈞忽的目光凌厲,掃過下面的文武百官:“說到這個問題,諸位也該好好反省一番,你們之中大多是嘉靖時期的進士,至今歷經三朝,嘴上說著濟世安邦,捫心自問,有沒有片刻把國計民生放在心里?” “不想著如何讓老百姓吃飽穿暖,安居樂業,卻總是提防著他們造反?!?/br> “退朝?!?/br> 他說完轉身就走,絲毫不做停留,下面的大臣措手不及,怔愣片刻,才跪倒一片:“臣等恭送皇上?!?/br> 過了不久,張居正就雷厲風行的將此事推行下去,現在浙江試點,若成效顯著,再向福建、廣東推行。 正好,那些說不出個道理,只是為了反對而反對的言官,則都被他外放了。 朝廷重新啟用胡宗憲,任都察院右僉都御史,巡撫浙江。徐渭任浙江布政使司右參政兼按察司副使,協助胡宗憲負責團練鄉兵。 徐渭生性放蕩不羈,這也是他曾經屢考不中的原因,后來因為朱翊鈞,勉強中了個進士,一直盡心教授朱翊鈞兵法,也沒有什么別的仕途發展。 他也不在乎,每日過得隨心所欲,給朱翊鈞講課,除了謀略,也教他書法、繪畫、詩詞……時常拿宣德皇帝作比較,要把他培養成像宣宗那樣文治武功,樣樣精通的皇帝。 朱翊鈞也確實聰明,不但兵法謀略學得好,在徐渭的影響下,詩詞書畫樣樣精通。最喜歡畫他的貓,房頂上的霜眉、海棠樹下的霜眉、荷花池畔的霜眉、瞇著眼打呼嚕的霜眉…… 這只貓已經十多歲了,在他的精心呵護下,毛發依舊光亮,能走能跑,身體倍兒棒。 現在徐渭要走了,雖然是朱翊鈞自己給他安排了新的任務,但仍是頗為不舍,拉著他的手:“徐先生,你若不想……” “想!”徐渭不等他說完,就打斷道,“臣,已有數年未回山陰,能回到家鄉為百姓謀福,實現濟世安民的抱負,正是臣之所愿?!?/br> “額……”朱翊鈞看著他,喃喃道,“你倒是沒有半分不舍?!?/br> “陛下天資卓絕,六年來,臣已傾盡所學,再無可授?!?/br> 朱翊鈞明白,他去意已決,況且,也是自己需要他為朝廷效力的時候,便也沒再說什么。 不過,徐渭倒是覺得,有一樣,他還沒來得及教給朱翊鈞,或者說,以防帝王貪圖享樂,刻意沒教的,就是他在戲曲上的造詣。 臨走前,他將自己所作的《南詞敘錄》及雜劇《四聲猿》、《歌代嘯》、《云合奇縱》,和他給一些古書所作的注釋、自己的詩詞集、佚稿,書畫作品一同留給了朱翊鈞。 聽說徐文長要走,李良欽也向朱翊鈞表達了去意。 李良欽捋了捋蒼白的胡須:“老臣畢生修習荊楚劍法,陛下早已掌握其精髓,只需每日勤加練習,必能抻筋拔骨,強健體魄?!?/br> 習武自然是從實踐中總結經驗,精進武藝。但朱翊鈞貴為天子,讓他實踐那就等于讓皇上涉險?;噬仙磉呌薪?,有錦衣衛,可不能涉險。能強身健體,關鍵時刻自保足矣。 李良欽又道:“老臣今年八十有三,來京伴駕已有八年,甚是思念家中子孫,懇請陛下批準老臣與徐先生一同返鄉?!?/br> 朱翊鈞看著李良欽,發現他雖然仍是精神矍鑠,但早已經須發皆白。 人上了年紀,離家多年,思鄉之情分外濃烈。 他看起來雖然精神矍鑠,時常能和朱翊鈞有來有往過個上百招,但畢竟已經年八十,不年輕了,想要日后落葉歸根,也是人之常情。 臨行這日,朱翊鈞特意送了他們一段。兩位老師陪伴他多年,心中雖有諸多不舍,還是欣然接受了他們的離開。 他始終相信,他們還會再見面的。 郊外秋意深重,遠處的山巒被深淺不一的紅葉覆蓋?;厝サ穆飞?,左右無人,朱翊鈞不坐馬車,想走走,似乎又回到了小時候,馮保、陳炬、王安、陸繹、劉守有等人陪著他。 朱翊鈞看著陸繹,忽然想起來:“你回來這些日子,好像每日都呆在宮中?!?/br> 陸繹回道:“是,臣每日都在御前走動?!?/br> 朱翊鈞又問:“那遇兒怎么辦,你不會把他一個人放在家里吧?!?/br> 第180章 陸繹搖頭:“沒有…… 陸繹搖頭:“沒有,家里有人照顧他?!?/br> 朱翊鈞也不知道哪兒來這么大的好奇心:“誰照顧他?” 陸繹回道:“回京之后,我又顧了他以前的乳母?!?/br> 朱翊鈞又問:“那……他的母親呢,那個吳小姐,你還沒去接回來嗎?” 說到吳小姐,陸繹眼中露出些許糾結:“還……沒有?!?/br> 朱翊鈞了然的點點頭:“也對,你時刻都守在我身邊,也沒時間?!?/br> “不如這樣,明日讓你休沐,你去接她?!?/br> “……” 陸繹不說話,低著頭,默默跟在他身后。 朱翊鈞看出他的心思:“你不想去接她?” “沒有?!边@次陸繹道是回答得很干脆,“我沒那么想?!?/br> 朱翊鈞知道,他是個重情重義的人,雖然吳小姐沒有與他共患難,但日子好起來了,他還是愿意和吳小姐繼續過,畢竟他們還有一個兒子。 陸繹真正在意的,是吳鵬這個岳父,還有吳維這個大舅子。 朱翊鈞會心的笑笑:“也對,指不定哪日,你惹我生氣了,我又將你發回原籍種地,吳維豈不是又要來幫吳小姐搬一次家?!?/br> “別費勁了,讓她在娘家住著吧?!?/br> “……” 陸繹神色有些黯然,朱翊鈞逗他:“怎么,又舍不得?” 陸繹搖頭:“臣,不敢惹陛下生氣?!?/br> “……” 這回朱翊鈞被他說得無語了,沒想到他的重點是不惹自己生氣。 “唉!” 旁邊有一處亭子,朱翊鈞走累了,便進去歇息一會兒。 “吳鵬和他兒子在你落難的時候,急于和你撇清關系。人家說夫妻要同甘共苦,吳小姐吃不了苦,不愿跟你回浙江,這無可厚非。將來你高升,誥命也沒有她的份兒?!?/br> “但他畢竟是遇兒的母親,他還那么小,這一年多來,一定很思念娘親?!?/br> 朱翊鈞轉頭看著陸繹:“或者你還有個選擇,讓遇兒進宮,給我弟弟做伴讀?!?/br> 陸繹震驚的看著他,沒想到他會給出這樣的提議。 明朝皇子的伴讀一般都是太監,既能侍奉讀書,又能陪伴皇子出宮,將來就藩,也好帶著一起過去。 朱翊鈞也意識到了這話有歧義,趕緊解釋道:“我不是那個意思,就是讓他和镠兒一起讀書而已?!?/br> “我那傻弟弟,腦子里光想著怎么玩,讀書不太行,還不如我meimei?!?/br> “我只是想,你總在宮里,也極少陪伴遇兒,若是不把他娘親接回來,不如讓他到進宮來,說不得還能時常見到,你回家去的時候,就接上他,一起回去?!?/br> 陸繹看著他,嘴上不說,心里感動得一塌糊涂??粗麖男』蕦O成為皇太子,又登上皇位,他還是那么好,善良又赤誠,總是為別人著想。 “我……”陸繹實在不知該說些什么,竟是一掀衣袍要跪,朱翊鈞一把扶住了他,“你想好,無論你做什么決定,我都支持你?!?/br> “回宮吧?!?/br> 歷時三個月的營建,穆宗的陵寢竣工,朱翊鈞不顧大臣的阻攔,決定親自送穆宗靈柩前往萬壽山安葬。 他不僅自己去,還帶上了朱翊镠和朱堯媛,只讓年幼體弱的小妹留在宮中。 大臣們勸他在祾恩殿等候,朱翊鈞卻執意要將穆宗送入地宮。 回鑾的時候,弟弟meimei累得在馬車里睡著了,朱翊鈞對卻對馮保說道:“有時候我會想,若早知父皇即將大行,我不會阻止他選秀和織造?!?/br> “只要他最后的日子能開心一些,花些銀子又有什么關系?!?/br> “我甚至想,如果我讓他開心一些,他陪伴我們的日子是不是也能長一些……” “陛下,”看他如此悲傷的模樣,馮保心疼壞了,勸慰道,“我想,有你的陪伴和照顧,最后的日子,先皇也是開心的?!?/br> “真的嗎?” 馮保認真的點頭:“真的?!?/br> 朱翊鈞推開馬車的窗戶,又看到遠處那一片田野,如今已經種上了宿麥,朱翊鈞說道:“明年一定會有一個好收成!” 馮保笑道:“承陛下隆恩?!?/br> 自張居正進《陳六事疏》后,他和朱翊鈞師徒二人一起落實了飭武備中的團練鄉兵。 很快,張居正就開始著手落實核名實,上疏推行考成法。 依據《大明吏律》:京官每六年一次“京察”,地方官每三年一次“大計”,這些都是對官員的考核。但長久以來吏治腐敗,法令不行,這些制度或是流于形式,或成為黨爭的手段。 張居正多次提到要對這些陳舊的制度進行改革,奈何年輕的時候人微言輕,在世宗跟前說不上話,后來進了內閣,穆宗眼里只有高拱,他也說不上話。 無論如何,只有等到他的學生當了皇帝,他當上首輔,他才能沒有阻礙的去做自己想做的事。 張居正先讓六部和都察院把所屬官吏應辦的事務定立期限,再分別登記于三本賬簿上,一本由六部和都察院留底,另一本送六科,最后一本呈內閣。 而后,由六部和都察院按賬簿登記,逐月進行檢查。 官員每完成一件事務,就登記一件,反之必須如實申報,否則論罪處罰。 六科則要求六部每半年上報一次執行情況,違者限事例進行議處。 最后,內閣要對六科的督辦再進行查實。如此,便形成六部和都察院考核京城和地方各衙門官吏,六科督辦六部和都察院,內閣統領整個考成法的完整體系。 朱翊鈞看完只覺得張先生太厲害了,這么短的時間,就能制定出這么詳細的一套制度。 他在做皇太子的時候就看不慣這些官吏,只要抱上一位權臣的大腿,就可以為所欲為,絲毫不把朝廷的制度放在眼里,甚至當做自己排除異己的工具。 類似張四維這種,想休假就休假,想致仕就致仕,想回來就回來,當皇帝都沒有他自由。 朱翊鈞看不慣這種現象已經很久了,認為早就應該重新制訂一套更詳盡的考核制度來管管他們了。 考成法中提到:“立限考事,以事責人?!敝祚粹x覺得也很好,規章制度擺在那里,做得好就賞,做不到就罰,有賞有罰,唯才是用,安職則畜,不安職則棄。 以往選拔人才,有時候論資排輩,有時候由大臣推薦,只要一人得道,什么親戚、門生、鄉里統統升官。 現在有了考核制度,埋頭干活的實干家不至于被埋沒,終于有機會得到重用,尸位素餐混日子的,也能暴露無遺。 朱翊鈞卻提出個疑問,張居正和馮保不約而同以一種驚異的目光看向他。 朱翊鈞問:“依舊制,內閣乃天子輔臣,也受科道官監督。依照考成法,六科和都察院都由內閣監督,那誰來監督內閣呢?” “?。?!” 有些人的政治敏感度是天生的,朱翊鈞就是,他幾乎憑著直覺,就發現了考成法中隱含的政治目的——原本科道官位卑權重,能封駁天子詔令,也能彈劾內閣輔臣,上至皇帝,下到地方官員,都要受到他們的監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