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4節
他想,一年多來,陸繹一定也有許多有趣的經歷,想要告訴他。 不過,想到他帶著一家人風塵仆仆的趕回京,一定很累了。來日方長,朱翊鈞先放他回去好好休整幾日,再進宮報道,繼續在御前做他的大漢將軍。 陸繹正要退下,忽然想到,他和陸綵能官復原職,全是因為皇上憐惜,他還沒有謝恩,便帶著陸遇和陸綵跪下來,向朱翊鈞磕頭:“謝陛下恩典?!?/br> 朱翊鈞以為,陸繹回京,怎么也要休息三五日,隔日一早,他天不亮起來練功,卻看到陸繹穿著一身錦衣衛的常服,腰間挎著繡春刀,守在他寢殿外時欣喜不已。 “家里都安頓好了嗎?” 陸繹點頭笑道:“讓陸綵去收拾,臣……”說到這里,他還有點難為情,“臣想著早日回來報答陛下的恩情?!?/br> 朱翊鈞皺起眉頭,對他這個說法有些不滿:“就只是報答我的恩情?” 陸繹從善如流的改口:“離京一年多,沒想到這么快能回來,更沒想過還能侍奉陛下?!?/br> 朱翊鈞又笑了:“那你有沒有想我呀?” “每日都想?!?/br> 朱翊鈞忽然出手,丈二長的木棍已揮至陸繹眼前,他擊退數步躲避,朱翊鈞飛身上前,木棍從他頭頂批下:“讓我看看,你的武藝有沒有荒廢,還能不能勝任大漢將軍?!?/br> 陸繹側身躲開,硬是用手臂擋了這一棍。他手臂肌rou繃緊,以內力支撐,像是銅墻鐵壁一般,將朱翊鈞的力道彈回去。 朱翊鈞落地,木棍橫掃,攻他膝蓋,陸繹以輕功躍起躲開。 眨眼的工夫,二人已經過了數十招,朱翊鈞步步緊逼,陸繹只是躲避。 可他沒想到,這一年多來,朱翊鈞武藝精進如此迅猛,招式迅捷,內力強勁,只是躲避,他根本招架不住,只能拔刀,與他酣暢淋漓的打一場。 劉守有站得遠遠地,一邊嘆氣一邊搖頭:“這個陸與成,剛赦免了他的罪,他就敢對著皇上拔刀,不要命啦?!?/br> 又轉頭對一旁的駱思恭囑咐道:“你可不要學他?!?/br> 兩個人從院子里打到院子外,最后,還是陸繹敗下陣來,朱翊鈞收了木棍,瞪他一眼:“下次不許讓著我了?!?/br> 陸繹搖頭苦笑:“是真打不過陛下?!?/br> 這一通比試,朱翊鈞早上的練武也省了。張居正擔任首輔之后,認為他一天到晚時間排得太滿了,還要批閱奏章,面見朝臣……大臣和講官都有休沐的時候,他卻沒有,便給他更改了早朝時間,每逢三、六、九日上朝,其他時候可以多睡一會兒。 皇太后還因此與元輔交流過,認為朱翊鈞現在已經是皇帝了,先帝臨終有遺詔,在學習和朝政上應該更為嚴格才是。 張居正心疼孩子,畢竟才十三,正是長身體的時候,仍然堅持,太后信任張居正,認為他能把兒子教好,也不再說什么。 朱翊鈞稍微有點空閑時間,就拉著陸繹聊了聊他這一年來的近況。卻聽陸繹說起東南各省的邊防情況。 自從戚繼光、俞大猷等將領蕩平倭寇,以及月港開海之后,浙江、福建和廣東一帶這些年來再未出現大規模倭寇侵擾沿海村鎮的情況。 但是,就跟各地方打家劫舍的山賊土匪一樣,總有想要不勞而獲的人,不管是外國人還是中國人,小規模登陸,打劫沿海村落的情況仍然時有發生。 這些海冦,打得就是個游擊戰,從幾人到幾十人不等,分工明確,船就在海邊等著,搶完就上船,大海無邊無際,要找他們,那可真是大海撈針。 這對于地方軍備來說,的確是一件傷腦筋的事情,管吧,對方神出鬼沒,行蹤不定。那點損失,又不值得投入大量兵力財力追捕,若是不管吧,又三番兩次進犯擾民,當地官、軍、民都不堪其擾。 “那怎么辦?” 這要是換了朝中某些老油條,只要倭寇沒有大規模進犯,那就干脆睜一只眼閉一只眼,苦一苦百姓嘛。 但朱翊鈞不一樣,他從小就知道,天子愛民,就該平等的愛每一個人。馮保和他說過,國家領土神圣不可侵犯,決不能因為人家侵犯的面積小,就不予理會,這是原則問題。 他忽然想起來,前些日子,張居正進《陳六事疏》,在飭武備一事中就提到:“至于目前自守之策,莫要于選擇邊吏,團練鄉兵,并守墩堡,令民收保,時簡精銳,出其空虛以制之?!?/br> 朱翊鈞有個模糊的想法,今日正好是張居正進講,日講完畢之后,他便把元輔先生留下來,提起這件事:“戚將軍每次募兵,都要去金華府義烏縣?!?/br> 張居正說道:“當年浙江抗倭,戚家軍多為義烏兵,驍勇善戰?!?/br> 有這樣一段往事,戚繼光調任浙江的時候,地方軍備戰力不足,根本無法抵御倭寇,屢戰屢敗,以至于當地倭患日益嚴重。 戚繼光意識到,訓練新兵迫在眉睫,卻苦于尋不到勇猛、堅毅、不懼生死的新兵。 正巧,當時義烏發生了這樣一件事情:南鄉倍磊村有一座銀礦,過路的鹽商起了歹念,糾集、哄騙兩千多人前去開采。當地百姓得知此事,當地百姓前去阻止,用鋤頭、柴刀、木棍等農具作為兵器,打死一千多人。 這種一呼百應、浴血奮戰的精神正是戚繼光需要的,在他極為嚴格的選拔標準下,仍然很快募集四千余名士兵,組成戚家軍,也成為日后橫掃東南的主力。 朱翊鈞說道:“與成告訴我,浙江沿海村落,仍然有流寇不時進犯,搶奪百姓財物,甚至傷及性命?!?/br> “不止浙江,福建、廣東也應該有同樣的情況?!?/br> 他又拿出幾封奏章:“廣東還要更嚴重一些,動不動就有異族首領逃往海上,起兵造反?!?/br> “先生提過,邊防自守之策,重要的是任命有能力的官兵,同時也要團練鄉兵?!?/br> “既然北境可以,那我認為東南沿海地區也可以,咱們可以現在浙江試一試,在各州府分設練總、練備,專練鄉兵,保衛鄉土,對付流寇,不輕易外調。若奏效,再推行到福建、廣東等地?!?/br> “先生以為如何?” 張居正看著他,忍不住彎起眉眼,嘴角上揚。若是以前,他總要勸他,專心讀書,而眼前的少年,不是皇孫,不是太子,而是天子,如何讓天下大治,國泰民安,就是他畢生的使命。 “先生,先生,元輔先生!” 朱翊鈞不知他為何怔愣,有些不好意思:“我是不是,哪里說得不對?” 張居正立刻躬身道:“不,陛下說得很好。臣只是沒想到,陛下能考慮如此周詳?!?/br> “哈哈!”朱翊鈞笑道,“先生忘了,我可是學習了多年兵法謀略?!?/br> “是,”張居正也跟著他笑,“是臣忘了,陛下沖年便文武雙全?!?/br> 朱翊鈞又道:“既然先生也認為我這個法子可行,內閣就去辦吧?!?/br> 張居正卻有些為難:“譚綸、戚繼光在薊州,王崇古在大同、俞大猷在廣西,朝廷一時間很難調派合適的人到浙江組織團練?!?/br> 團練需要有選拔士兵的能力,也要精通兵法和訓練,更要擅長管理,不是每個武官都有戚繼光和俞大猷的本事,也不是每個文官都能像譚綸和王崇古一樣能領兵。 人選確實不好找。 朱翊鈞卻擺了擺手,似乎張居正的煩惱于他而言,只是小事一樁:“我這里就有個人,再合適不過?!?/br> 第179章 朱翊鈞已經有了心…… 朱翊鈞已經有了心儀的人選,大殿內,其他人也不約而同的看向他,好奇這個人是誰。 “陛下說的是……” 馮保欲言又止,他好像猜到了。朱翊鈞眨了眨眼,阻止了馮保,他要自己公布答案。 朱翊鈞也沒賣關子,很快就給出了答案:“先生可還記得,我皇爺爺駕崩那年,徐閣老和你一起擬遺詔,我在上面加了個名字?!?/br> 除了馮保,眾人皆露出驚訝之色,張居正道:“殿下說的是……胡宗憲?!” “對!”朱翊鈞說道,“就是胡宗憲?!?/br> “他曾在浙江抗倭多年,不費一兵一卒,誘捕徐海,勸降王直?!?/br> “俞大猷、戚繼光、譚綸、王崇古……這些人曾經都是他的部下?!?/br> “他有勇有謀,赤膽忠心,在浙江也有威望,我想將士和百姓應該都會服他,”說到這里,朱翊鈞笑了笑,“就算不服,胡宗憲也能制服他們?!?/br> “所以,我認為,胡宗憲是最好的人選?!?/br> 這個人有多大本事,自不必多言,張居正也很清楚,當年若不是朱翊鈞出手,胡宗憲也已經在詔獄自盡。 這六年來,朝廷并沒有復用他,他在績溪縣的日子倒是過得不錯,娶了一房繼室,還生了一個小女兒。 上次歙縣的“人丁絲絹案”其中也涉及到績溪縣,作為曾經的官宦,還是大官,胡宗憲料到了朝廷的意思,從始至終并未參與進來。 要啟用一個賦閑六年的人,張居正身為元輔,仍有頗多顧慮。胡宗憲是個狠人,只看結果,不在乎過程。為達目的,不擇手段。 “先生,”朱翊鈞看出了他的顧慮,出言安他的心,“先生不必多慮,胡宗憲對大明,對朝廷,絕對忠誠,這一點,我能保證?!?/br> 胡宗憲的命是朱翊鈞給的,自由也是?,F在朱翊鈞當了皇帝,再次啟用他,以他的秉性和為人,必定會忠心不二。 “只是,”張居正的顧慮并沒有那么輕易打消,“團練鄉兵并非一朝一夕能成,也不是一個人就能做到?!?/br> 朱翊鈞又道:“沒關系,我這兒還有一個人?!?/br> 眾人又驚訝的看著他,他一個養在深宮的小皇帝,哪里來這么多人才儲備。 與胡宗憲頗有淵源,又是皇上身邊相熟的人,這個人選并不難猜。 朱翊鈞說道:“徐先生曾經是胡宗憲的幕僚,胡宗憲對他的評價是知兵,好奇計?!?/br> “這些年來,他教了我許多兵書,其中就有戚將軍的《紀效新書》,對于練兵,他也很有心得,先生若是不相信,可以問問戚將軍?!?/br> 他說的話,張居正自然是信的。雖然他還沒有親政,但張居正早已不再把他當小孩子看待,任何事情都與他商量著辦。 他和世宗、穆宗的風格都不同,世宗事事都要自己說了算,穆宗是什么都不關心,大臣怎么說就怎么辦。朱翊鈞則是既有自己的想法,也會聽取別人的意見,還會跟他這個元輔商量,總的來說,是個很讓人省心的小皇上。 朱翊鈞催促道:“先生以為如何?” 他這急性子是改不了了,張居正暗自無奈,又回道:“容臣回去之后,與吏部、戶部和兵部商議之后再做決斷?!?/br> “好!你們快些商議吧?!敝祚粹x說道,“那就有勞元輔先生啦!” 早朝的時候,朱翊鈞發現,一件事情,無論計劃有多完美,一旦拿到這樣的場合讓群臣討論,就總有反對的聲音。 他和張居正商量了好久團練鄉兵也一樣,各個環節都有人覺得不妥。 這個問,經費哪里來?地方官府不愿意出,若是國庫出,那么軍費開資又要增加,總不能讓老百姓自帶糧餉參加團練吧。 那個說,鄉兵從每戶的人丁挑選,這不就是進一步增加了百姓的負擔,若是遇到農忙的時候,又該如何? 有的人認為,團練的風險也很大,搞不好就適得其反,練出來的鄉兵反倒成了海冦或是叛軍。 還有人反對復用胡宗憲,更有甚者他們也說不上來什么原因,就是為了反對而反對。 朱翊鈞坐在龍椅上,一言不發的聽他們吵了這么久,發現他們爭論的這些問題,并非不可避免。 等這些人吵完了,他才站起來,一一反駁他們的觀點。 “團練不需要行軍,就在當地。當然,也不能白白占用他們的時間,需要補貼些銀錢,或者安排頓吃食,花費遠不如正規編制的軍隊,朝廷和地方各出一半?!?/br> “團練既是守家,也是衛國,需要朝廷、地方和百姓精誠協作,才能抵御強敵,你們說是不是?” 他站在高臺上俯視著文武百官,雖然他只有十三歲,但他才是君父,下面這群動輒五六十的老頭兒才是臣子,沒有人敢當眾反駁皇上。 關鍵皇上說得也確實有道理。 朱翊鈞沒等他們回應,又說起下一個問題:“朝廷按時組織身強體壯的青壯年進行軍事訓練,目的是流寇或外敵入侵時,他們能保護自己的家人。在時間安排上,自當靈活一些,避開農忙時節?!?/br> “當然,訓練出來的鄉兵變成叛軍,這的確是個需要擔心的問題?!?/br> “但這不并能成為阻止團練鄉兵的理由,事情都有兩面性,換個角度想想,是不是也能讓訓練有素的鄉兵幫著朝廷鎮壓叛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