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3節
最后,他希望朱翊鈞能告誡大臣,廢話少說,多干實事。 朱翊鈞抬頭,看到今日為他進講的申時行仍候在一旁,他招招手:“申先生,你過來?!?/br> 申時行趕緊上前:“陛下?!?/br> 朱翊鈞說道:“你來擬一道圣旨?!?/br> 申時行一愣,他今天只是來給皇上講課的,擬圣旨并非他的工作。 朱翊鈞卻說:“讓你擬,你就擬?!?/br> “是?!?/br> 圣旨是給朝廷各衙門的,尤其是都察院和六科給事中這倆言官部門。 “今后各宜仰體朝廷省事尚實之意,一切奏章,務從簡切,是非可否,明白直陳,毋得彼此推諉,徒托空言。其大小臣工,亦各宜秉公持正,以誠心直道相與,以勉修職業為務,反薄歸厚,尚質省文,庶治理可興,而風俗可變也?!?/br> 內容張居正其實都已經提出來了,朱翊鈞就是讓申時行組織組織語言,以圣旨的形式寫下來。 振紀綱,說的是紀律,也是法律。太祖高皇帝在立國之初就頒布了《大明律》,洪武至天順時期,法律異常殘酷,在這種高壓環境中,官員過得戰戰兢兢,連合理的意見也不敢提。 對此,張居正提出:“故情可順而不可徇,法宜嚴而不宜猛?!彼€建議朱翊鈞:“敕下都察院查照嘉靖初年所憲綱事理,再加申飭。秉持公論,振揚風紀,以佐皇上明作勵精之治,庶體統正,朝廷尊而下有法守矣?!?/br> “申先生,”朱翊鈞叫申時行,“擬旨?!?/br> 重詔令,在這一條中,張居正幾乎把六部九卿都察院一一點名,要求他們明確規章制度,把手里的工作分出個輕重緩急,以確定處理時限,不可拖延耽誤。 “擬旨?!?/br> 核名實是考核官員的名望和實干,簡而言之就是考成。 一直以來,官員的升遷調動都沒有明確標準,頻繁調動導致一件事情還沒處理妥當,人已經調走了,事情都丟給下一任,而下一任也不了解情況,事情就這么耽擱下來。 雖然朝廷有京察制度,但已淪為黨爭的工具,并無實際用處。上一次京察,徐階和高拱斗得天翻地覆就足以證實這一點。 張居正建議,朝廷應該制定嚴格的考成制度,來對官員進行考核,提高辦事效率。 在固邦本中,張居正開篇就提到攘外必先安內:“自古極治之時,不能無夷狄盜賊之患,唯百姓安樂,家給人足,則雖有外患而邦本深固,自可無虞,唯是百姓愁苦思亂,民不聊生,然后夷狄盜賊乘之而起。蓋安民可以行義,而危民易與為非,其勢然也?!?/br> 只要國內百姓安居樂業,不總想著翻盤朝廷,即使外有夷狄之患,也不足為懼。 要想國富民強,首先是節儉,其次是嚴懲貪腐,推行新政,開源節流。 這里他也給了朱翊鈞兩個建議,第一是吏部選拔官員的時候,必須考察實干能力,還要有一顆愛民之心。第二是嚴懲貪官污吏,抄沒家產以充軍餉,鞏固邊防。 “擬旨?!?/br> 第六曰飭武備,這一項是張居正最大的擔憂:“臣之所患,獨患中國無奮發勵激之志,因循怠玩,姑務偷安,則雖有兵食良將,亦恐不能有為耳?!?/br> 打仗不僅需要糧餉和良將,還需要上下一心的意志和勇氣。 看到這些話,朱翊鈞便想到他在《清明上河圖》中所看到的景象,皇帝在風花雪月,大臣結黨營私,士兵玩忽職守。 對于如今的大明,張居正竟也有同樣的擔憂。 “故臣愿皇上急先自治之圖,堅定必為之志,屬任謀臣,修舉實政,不求近功,不忘有事,熟計而審行之,不出五年,虜可圖矣。至于目前自守之策,莫要于選擇邊吏,團練鄉兵,并守墩堡,令民收保,時簡精銳,出其空虛以制之。虜即入犯,亦可不至大失。此數者,昨雖已經閣部議行,臣猶恐人心玩遏日久,尚以虛文塞責?!?/br> 朱翊鈞叫申時行:“擬旨?!?/br> 張居正每言一事,都會給出建議,并乞求敕下,朱翊鈞讓申時行連擬六道諭旨,帶回文淵閣。 張居正也沒想到,他的奏疏剛進上,這么快,圣旨就下來了。 要求百官少說廢話,多做實事,朱翊鈞身為天子,自然要以身作則,先讓他們明白,什么叫辦事效率。 “天下之事,慮之貴詳,行之貴力,謀在于眾,斷在于獨?!?/br> 這也是張先生交給他的。 之前,高拱也上了一道《新政所急五事疏》,給他立規矩,教他如何做事,話里話外只有一個目的——讓皇帝當個吉祥物,把權力都交給他。 張居正卻不一樣,切實的與他詳細陳述朝廷存在的問題,引經據典,有理有據,最后還給出了解決方案。 前者讓他方案,后者讓他心悅誠服。他自然也不能辜負張先生,只要說得有道理,他都會聽從。 不僅如此,這封《陳六事疏》太長了,饒是朱翊鈞一目十行,也看了好久,把申時行留下來擬了六道圣旨,生怕他回去錯過了飯點。 于是,專門讓尚善監做了兩道菜,給他送過去。 這可把申時行感動壞了,下次進講的時候,專程給他磕頭謝恩,這還不算完,沒過幾日,又寫了封謝恩的奏疏。 朱翊鈞心里還挺奇怪,不就一頓便飯,至于跟他這么客氣嗎? 后來,閑聊之中,他將這是說給了另一位講官余有丁,才從后者那里知道了緣由。 余有丁是嘉靖四十一年進士,與申時行、王錫爵同為一甲三名,狀元申時行,榜眼王錫爵,探花余有丁。 嘉靖四十四年殿試,朱翊鈞跟著李春芳去湊熱鬧,聽到諸大綬向同考官推薦歸有光,此人正是余有丁。 嘉靖后期有一位內閣輔臣,名叫袁煒,是申時行、王錫爵和余有丁的坐師,凡是世宗讓大臣寫青詞,袁煒便將三人叫去他的私宅,讓他們代筆。稍有不如意就惡語相向,肆意辱罵。 更有甚者,他自己入值西苑,就把三個人反鎖起來,房里只備筆墨紙硯,不備飯食,直至第二日晚,袁煒回去才放出三人。 到了朱翊鈞這里,才耽誤這么一會兒,就擔心他沒飯吃,特意讓賞賜御膳,可不把申時行感動壞了。 聽到這件往事,朱翊鈞頗有些驚訝,他印象中的袁煒,雖為內閣輔臣,卻不管旁的事,只專心作青詞哄他皇爺爺高興,要不怎么叫“青詞宰相”。 沒想到,此人私底下竟如此刻薄。 余有丁又道:“袁閣老還給臣起了個外號,叫余白丁?!?/br> 這就純粹侮辱人了,袁煒于國事上沒有本事,自己靠迎合皇帝高升,對于門生也沒有任何提拔,反而壓榨他們替自己做文章。 朱翊鈞覺得,他比李春芳可惡多了。雖然李春芳也讓徐渭幫忙寫青詞,但至少先付了銀子,是徐渭自己不肯配合,把泥菩薩都惹出了三分火氣。 等余有丁退下之后,朱翊鈞讓太監把今日的奏折拿上來,他打算批過之后,就用午膳。 事實上,現在的奏章,他也是看過之后發往內閣,和高拱當時的要求差不多。 只是,他自己可以心甘情愿那么做,別人卻不能這么要求他。 朱翊鈞剛看完奏章,準備伸個懶腰,陳炬在一旁提醒他注意儀表,他反而把動作做得更夸張了些,全身放松下來,深深嘆一口氣:“舒服?!?/br> 皇上到了叛逆的年紀,也是一身反骨。 朱翊鈞站起來,正要吩咐太監傳膳,劉守有卻從殿外進來,向他躬身抱拳:“陛下,人已經入宮了?!?/br> 朱翊鈞眼中欣喜之情滿溢:“快快,讓他進來!” 作者有話要說 上一章提到馬自強是王錫爵的房師,這里又提到袁煒是坐師。區別在于,房師是會試的分房閱卷官,坐師則是會試主考官。 明朝時期,這些首輔的親信都是自己的門生,也就是當主考官時選的進士,比如徐階和李春芳、張居正、殷士儋,嚴嵩和趙文華,高拱和韓楫。 張居正就比較倒霉了,他的門生,劉臺、傅應禎首先跳出來攻擊他,他一手提拔的申時行、王錫爵、于慎行,后面兩個都背叛他(申時行中途跑了),關系一直不錯的同年王世貞,等他死了,開始編他的黑料,詆毀他,和曾經說一起入閣拜相,匡扶天下的高拱,最后反目成仇傾盡心血培養的小皇帝最后抄了他的家,逼死他兒子…… 總結:只有馮保和戚繼光對他是真愛(張居正死后,馮保、戚繼光和劉守有都被萬歷清算,當然,說是被張四維清算我個人覺得也行)。 第178章 殿門外進來個高大…… 殿門外進來個高大的身影,熟悉卻又久違了,一身布衣也難掩他的英武與俊朗,反而帶一點滄桑的氣質,顯得他更有魅力。 “與成!”朱翊鈞欣喜若狂,三兩步就跑了過去,什么帝王的威儀全都拋到了腦后。 掐指一算,陸繹受他父親陸炳的牽連歷經已經一年多了。 朱翊鈞即位之后,第一件事,就是赦免陸繹。但那時候高拱把持朝政,陸繹就是讓他趕走的,絕不會同意赦免他。 后來,朱翊鈞好不容易把高拱趕走了,張居正又告訴他,他是皇上,這件事不應該由他提出來。 于是,借著皇帝登極大赦天下,張居正聯系俞大猷、張瀚等曾經受過陸炳幫助的官員,上疏乞求赦免陸繹和陸綵。 皇上憐惜他兄弟二人,又念及陸炳曾挽救世宗性命,不僅赦免了他倆的罪,還官復原職。 陸繹接到圣旨,便立即從浙江回京,知道朱翊鈞一直惦記著他,到了京城直接就進宮面圣。 他離京的時候,朱翊鈞還是皇太子,回來已經是皇上了,趕緊跪下來行大禮:“臣參見陛下?!?/br> 他剛彎了個膝蓋,就被朱翊鈞一把扶住了手臂:“與成免禮?!?/br> 他又看向一旁的陸綵:“你也起來吧?!?/br> “謝陛下?!?/br> 朱翊鈞有很多話想問陸繹:“你在浙江好不好?” “學會種地了嗎?種地難不難?” “我給你的銀子夠花嗎?能不能吃飽?” “有沒有帶遇兒去西湖玩?!?/br> 說到這里他才想起來,陸繹好像還有個兒子:“對了,遇兒呢,你先送他回家了嗎?” 他一口氣問了那么多問題,陸繹就是想回答,都插不上嘴。說到陸遇,陸繹才搖了搖頭,神色有些黯然:“沒有?!?/br> 朱翊鈞忽然想起來:“是了,你家宅子已經被我父皇沒收了?!?/br> “沒關系,你現在回來了,我把宅子還給你就是了?!?/br> 陸繹心中百感交集,他沒想到,一年多過去了,朱翊鈞仍是那么惦記著他,噓寒問暖,擔心他吃不飽,擔心他沒地方住,還關心他兒子。 旁邊劉守有拿手臂撞了他一下:“愣著做什么,還不趕緊謝恩?!?/br> 陸繹這才躬身抱拳:“謝陛下賞賜?!?/br> 朱翊鈞笑了笑,余光卻看到殿門口露出半個小腦袋,一雙大眼睛轉啊轉,好奇的打量著殿內,很快就有太監上前,驚慌失措的想要把他帶走。 朱翊鈞卻沖他招了招手:“遇兒,來,進來?!?/br> 陸遇小跑著來到陸繹身旁,緊貼著父親,抬起頭看著朱翊鈞:“哥哥我記得你,你是太子?!?/br> “不可對陛下無禮!”陸繹一把捂住兒子的嘴,輕斥道,“快跪下!” 陸遇很少見到父親如此嚴肅的時候,聽話的要跪,卻被朱翊鈞扶了一把:“免了免了!”他又摸摸陸遇的頭,“遇兒長高了許多?!?/br> 陸遇貼著陸繹站好,伸出四根手指:“我四歲了?!?/br> 這孩子其實有些認生,又總忍不住仰起頭看向朱翊鈞,因為這個穿龍袍的小哥哥長得太好看了。 朱翊鈞又看向陸繹,這一年多來發生了好多事情,從父皇生病到駕崩,再到高拱欺負他年幼,被他趕走,他都想和陸繹說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