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1節
“一個,兩個,三個……” 王安在廊下候著,問道:“殿下在數星星?” “我在數,今晚有幾個娘娘去我父皇的寢宮?!?/br> “……” 這話王安都不知道該怎么接:“要不,您還是下來吧?!?/br> 他話音剛落,朱翊鈞就落到了他的眼前,打了個哈欠:“我困了,睡覺?!?/br> 八月二十七日是孔子誕辰,隆慶明皇太子祭祀孔廟。 這次祭祀孔廟有些特殊,經過幾位大臣的奏請,隆慶降旨,準予薛瑄從祀孔廟。 這是大明建立至今,第一位從祀孔廟的儒學大家,稱其為“先儒薛子”。 朱翊鈞曾經看過薛瑄的事跡,他無心科舉,卻因父親是一縣教諭,若該縣長期無人中舉,教諭就得被流放到邊關服役。 為了不讓老父親流放邊陲,無奈之下,薛暄只得參加鄉試,卻考中頭名解元,翌年赴京參加會試,又考中了二甲,從此走上仕途。 后來,因得罪jian宦王振,差點被處死,后削籍為民,景泰元年復官,至天順年間,入閣輔政,本是躊躇滿志,準備大干一場,卻被英宗這個平庸之輩蠢到了,致仕返鄉,潛心治學。 他所著的《讀書錄》《理學粹言》《從政名言》《策問》《讀書二錄》都在朱翊鈞的書單里,還沒來得及讀。 因為薛瑄從祀孔廟,這次祭祀的禮儀會多出許多環節,格外繁瑣。提前好幾日,禮部就派人來教朱翊鈞禮儀。 朱翊鈞平日在隆慶跟前不拘禮節,但每到大型典禮,他的禮儀總是嚴謹而規范,每一處細節都做到教科書一樣標準,讓糾儀御史挑不出半點毛病。 祭祀結束之后,朱翊鈞從通天冠、絳紗袍換上一身常服。 他讓官員們自行散去,他打算去國子監看看,隨后再返回宮中。 馮保等人陪著他在孔廟周圍轉了轉,走進后面一間殿宇,朱翊鈞忽然指著一處說道:“大伴你看!” 馮保順著他手指的方向看過去,那里陳列著一排石頭,高曰二尺,寬一尺多,呈圓柱形。 “咦,這是什么?”朱翊鈞跑過去,蹲下來仔細看,“這上面還刻了字?!?/br> 馮保跟在他身后,湊過去一看,震驚道:“這,這是……” 朱翊鈞接口道:“有點像鼓,石頭做的鼓?!?/br> “沒錯,就是石鼓,陳倉石鼓?!?/br> 第165章 “陳倉石鼓?”這…… “陳倉石鼓?”這涉及到了朱翊鈞的知識盲區,“那是什么東西?” 陳炬在他另一邊蹲下來,指著石鼓上的刻文問朱翊鈞:“殿下知道這是什么文字嗎?” 朱翊鈞仔細看了看,笑道:“是篆文?!?/br> 馮保說道:“是的,這是大纂,是秦始皇統一六國之前的文字,講述的也正是秦始皇統一六國之前的往事?!?/br> 朱翊鈞狐疑的看著他:“它寫了什么,你說給我聽聽?!?/br> “講的是秦國國君游獵之事,捕魚、狩獵、修路、種樹,還有祭祀?!?/br> 朱翊鈞說:“你認識這些纂文嗎,讀給我聽聽?!?/br> 馮保搖頭:“不認識?!?/br> 朱翊鈞詫異道:“那你怎么知道上面的內容?” 馮保笑而不語,因為他看過故宮的文物簡介。陳炬替他回答道:“因為他讀過韓愈的《石鼓歌》?!?/br> “噢!回去我也讀一讀?!敝祚粹x眼尖,一眼就看到最右側的那面石鼓,“這個怎么和前面的不一樣?” 幾人跟隨他來到最后那一面石鼓前,這面石鼓與其他不同,中間有個凹陷,上面還有兩道裂痕,上面的文字也被磨去了大半,只余下若隱若現的四行。 朱翊鈞一邊打量,一邊若有所思:“這是最特別的一個,應該有什么特殊意義吧?” 他指著中間的凹陷問道:“這是做什么用的?” 馮保說:“搗米?!?/br> “啥?” “搗米,就是把糧食放在里面,再用木棒搗成粉末?!?/br> 朱翊鈞又指著那裂痕問道:“這又是做什么的?” “磨刀?!?/br> 朱翊鈞驚愕道:“是我想的那個磨刀嗎?” 馮保點頭:“是,就是字面意思的磨刀?!?/br> 朱翊鈞蹙眉:“我以為是秦朝時期的一種祭祀儀式,想不到……” 想不到秦始皇的父祖輩這么有生活氣息。 陳炬卻道:“傳說中,陳倉石鼓亂世隱,盛世出。宋朝仁宗皇帝以高官厚祿相許,令天下才德之士遍尋?!?/br> 馮保接著道:“鳳翔知府司馬池尋得九面石鼓,唯獨缺少一面。私下遣工匠連夜做偽,獻給仁宗,果然受到了仁宗的封賞?!?/br> “司馬池?”朱翊鈞最近開始學習《資治通鑒》,問道,“和司馬光什么關系?” “正是司馬光之父?!?/br> 朱翊鈞又道:“張先生給我講的故事中,改容聽講,受無逸圖,說的正是仁宗皇帝,說他恭儉仁恕,是有宋一代之賢君。這種拙劣的造假怎么能騙得過他呢?” 馮保說道:“殿下說得沒錯,仁宗很快就發現最后一面石鼓是偽造的,司馬池欺君獲罪?!?/br> “造假風波反而使得失蹤的石鼓名揚天下,一位收藏家根據手中拓片的線索尋到關中一處村落,馮??聪蚰敲媸?,此時,屠夫正在用它磨刀?!?/br> 傳世之寶,顛流落千年,如今已是面目全非。 朱翊鈞又問道:“那后來呢?” 陳炬說道:“徽宗對陳倉石鼓更是癡迷,將之搬進朝陽殿朝夕相伴,又在文字凹槽中鑲嵌黃金?!?/br> “不久之后,金人攻入汴京,只取黃金,將石鼓丟棄。再后來,前朝御史大夫王檝在京郊尋到十面石鼓,他是出身于鳳翔虢縣,正是陳倉石鼓現世之地,保將其存于孔廟至今?!?/br> 聽完陳倉石鼓曲折身世,朱翊鈞抬手,指尖輕拂過石鼓的裂痕,忽的笑了起來:“亂世隱,盛世出,今日我與它相遇,希望以后大明都是盛世?!?/br> 一屋子人齊齊給他跪下,稱太子殿下說得是,天佑大明。 朱翊鈞隨口一說,收回手,快步走出大殿:“去國子監看看那位算學奇才?!?/br> 他說的是帥嘉謨,本來要被官府流放三千里,卻被他這個皇太子救下,命運的齒輪開始轉動,從囚犯變成了國子監監生。 朱翊鈞覺得帥嘉謨是個性格有些孤僻的年輕人,只癡迷于算學,不善于與人打交道。 國子監的監生許多都來自父輩蒙陰,非富即貴,帥嘉謨這個平民插班生,說不得要受欺負。 到了地方一看,才發現并非那么回事。帥嘉謨是他皇太子點名送來國子監的,欺負他就是欺負皇太子,欺負皇太子就是欺君,誰敢? 帥嘉謨于算學上確實天賦異稟,國子監專門教授這門功課的博士都不如他。 朱翊鈞卻不關心他的算學,只提出要看他的文章??催^之后,搖頭嘆息一聲,一一點出他文章中的錯漏:“這里,用典不對,這里,對仗不工整,還有這里這里和這里,字都寫錯啦!” 周圍的博士、助教、學正吃驚的看著他,太子殿下還沒有出閣講學,點評八股文卻能一針見血。 朱翊鈞雖然自己不做文章,但算起來已經看過三科會試和殿試文章,做得好與不好,他一眼就能看出來。 帥嘉謨伏下身給他磕頭,表示自己在科舉學問方面資質平平,讓太子殿下失望了。 朱翊鈞卻道:“你只有兩個選擇,要么考中進士,要么流放三千里,你自己選?!薄啊?/br> 朱翊鈞看重他在算學方面的天賦,覺得這項天賦一定能有用武之地,但又不想因為他而破壞規則,所以一定要讓他考取功名。 國子監管吃管住,還有名師教學,傻子也知道怎么選。 帥嘉謨趕緊給他磕頭:“學生必定不負殿下厚望?!?/br> 朱翊鈞掐指一算:“距離下一科秋闈還剩兩年,春闈還剩兩年半。實在不行,你就算一算,雷州距離歙縣夠不夠三千里?!?/br> “……” 恐嚇完帥嘉謨,朱翊鈞神清氣爽的往外走,正好路過一間叫“誠心堂”的課室。即便是在休息的時候,里面也很安靜,學生三三兩兩聚在一起,或討論學問,或閑聊其他,都是輕聲細語。 朱翊鈞一眼看到了熟人,便站在窗外往里張望。 馮保笑道:“張二公子在同學中很受歡迎?!?/br> 朱翊鈞目光鎖定的正是張居正的二兒子張嗣修,張嗣修在同學中顯然很受歡迎,不少人圍在他的身邊,聽他的見解。 劉守有靠過來,指著旁邊幾人給他介紹:“那個高個兒是工部尚書的長子,圓臉的那個是吏部左侍郎的幼子?!?/br> “還有那個,”劉守有指著遠處,不跟他們扎堆的一個年輕人說道,“張泰征,張四維的次子?!?/br> 朱翊鈞對張四維的兒子不感興趣,張望一會兒,問道:“有沒有申先生的兒子?” 劉守有說:“據我所知,他兒子比殿下您還小一歲?!?/br> 朱翊鈞想了想,又問:“那……這兒有高閣老的兒子嗎?” “高閣老?”劉守有露出個壞笑,“他沒兒子?!?/br> “噢!這樣啊?!敝祚粹x憋著笑,繼續往外走,等走出國子監,實在沒憋住,笑了起來,“我的張先生有五個兒子呢?!?/br> 劉守有糾正他:“是六個?!?/br> “??!”朱翊鈞一臉錯愕,“若蘭是女孩子呀?!?/br> “今年又添了一位小公子?!?/br> 朱翊鈞笑道:“要不咱們現在去見見這位小公子?” 馮保勸他:“殿下還是早些回宮吧,皇上還等著呢?!?/br> 經他這么一提醒,朱翊鈞總算想起來了,他今日是替父皇祭祀孔廟,任務完成了,還得回去向父皇復命。 很快,天氣漸漸冷起來,隆慶的身體看起來一日不如一日,早上要么免朝,要么神情恍惚,對于朝臣所奏之事好半晌才給個反應,吞吐半晌,也說不出個所以然。 以前,對于朝臣提出的問題,他不知如何答復,便會提前讓內閣寫好,記下來,照著回答。 現在,他沒那個精力去記,也懶得記,干脆一句“移交內閣”了事。 到后來,隆慶實在精力不濟,干脆稱病,不再上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