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0節
“哼!他要是來當我的老師,不出三人,我必定叫他自動請辭?!?/br> “殿下,”張居正輕輕搖頭,“稍安勿躁?!?/br> 朱翊鈞眼睛一亮:“這么說,張先生有辦法了?” 張居正仍是搖頭:“沒有,但有人有?!?/br> “誰?” “河南道監察御史郜永春?!?/br> 朱翊鈞雖然不了解此人,但也能分析出個大概:監察御史,都察院,很有可能是趙貞吉的人。 可是,一個河南道監察御史,怎么管得了皇太子挑選講官一事? 張居正只笑笑不答,讓他等著看。 未幾,一封彈劾的奏疏呈至御前,正是河南道監察御史郜永春彈劾張四維、王崇古二人,罪名是官商勾結,敗壞鹽法。 張四維的父親,王崇古的妹夫正是山西最大的鹽商。 朱翊鈞曾在奏章中,看到過關于邊鎮屯田、管理鹽政的奏請,說起來還是與王崇古有關,正是他調任宣大總督提出的。但對于朱翊鈞來說,鹽法仍是一個相對陌生的詞,他既不了解本朝實行的鹽政,也不了解鹽法敗壞帶來的危害。 不過,這對于他來說,也不是什么難事,隨便從文淵閣找個人問一問,或是查閱之前的詔書就能弄清楚是怎么回事。 事情還要從洪武時期說起,太祖高皇帝建立大明,便采取一系列措施,使得剛剛經歷戰亂的國家和百姓休養生息,復蘇經濟,中原地區趨于安定。 然而,北元殘余勢力不斷試圖南下,迫使朝廷將大量軍力囤駐于北邊重鎮。但北方地區,尤其是邊鎮人煙稀少,經濟落后,軍需糧草需求量巨大,但供給嚴重不足。 于是,太祖高皇帝便制定了開糧納中的辦法,即開中法。簡單說來,就是朝廷招募商戶,根據需求將糧草物資運往邊鎮,換取鹽引,再通過鹽引到指定鹽池等待支鹽,再把鹽送到指定地區售賣。 這樣一來,軍需得到供給,商戶賺取銀兩,食鹽也不再被官府壟斷,百姓有更多選擇,三贏的局面。 隨著開中法的發展,商人為了利益最大化,開始從內地雇傭勞動力,到邊鎮開墾荒地,用種出的糧食運到軍隊直接換取鹽引,節省了運輸時間和成本,這叫商屯。 隨著商屯的出現,邊鎮地區的經濟也逐漸繁榮起來,吸引更多內地人口前往定居。不僅如此,為了抵御外敵入侵,商戶和百姓還會自發修筑各種防御攻勢,進一步讓邊境向長城以外的北邊擴大,軍民一體,大大提升了北部邊防的防御能力。 為了保證這一政策得以實施,太祖高皇帝還專門制定了相關法律:“凡監臨官吏詭名及權勢之人中納錢糧、請買鹽引勘合侵奪民利者,杖一百,徒三年,鹽貨入官。功臣家中到鹽引,盡行沒官?!?/br> 然而,就跟田賦稅制一樣,再完善的制度隨著時代變遷,朝廷腐敗,都會弊病叢生,開中法也逐漸敗壞殆盡。 天順至成化年間,宗室﹑官宦見有利可圖,便大肆向皇帝索要鹽引作為賞賜,再轉手賣給鹽商。 看到這里,朱翊鈞腦子里浮現出曾經馮保跟他提過的一個詞——通貨膨脹。 但這與通貨膨脹不同,鹽引泛濫導致的后果是,鹽商空有鹽引,卻無鹽可提,排隊要排到幾十年后。 這不僅打擊了鹽商向邊關輸送糧草的熱情,更是讓國庫鹽引收入大大降低。從洪武、永樂時期的五六百萬兩,到弘治時期減少到不足百萬兩。 本來良性循環的開中法,現在變得舉步維艱,邊關糧價飛漲,私鹽泛濫。 到了弘治年間,為了解決這一問題,孝宗接受了戶部尚書葉淇的辦法——納銀領取鹽引,簡單說來就是鹽商不用再運糧到邊關,只要向戶部繳納銀兩,就可獲取鹽引。 看到這里,朱翊鈞震驚不已,身為戶部尚書為什么會提出如此離譜的解決方案,而被稱作一代明君的孝宗竟然同意了。 葉淇的方案短時間內確實效果顯著,實行之初國庫就增加了兩百萬兩白銀的收入。 然而,連朱翊鈞這個十歲出頭的孩童也知道,歷朝歷代,都是由朝廷壟斷官鹽。若只是想要增加國庫收入,太祖高皇帝為何要多此一舉,發放鹽引? 鹽引本就始于宋代,而宋代之所以沒能興盛此法,也正是舍不下這筆可觀的國庫收入。 而太祖高皇帝設立開中法的目的,正是要拿出這一部分國庫收益,讓利給鹽商,以保證邊防軍需供給,從而帶動邊關經濟。 太祖高皇帝費盡心思制定出完善的政策,經過天順、成化和弘治祖孫三人的cao作,徹底宣告失敗。 而納銀領取鹽引的方法,直接將邊鎮經濟發展的基礎抽離,商戶逐步撤出,商屯荒廢,邊鎮軍需再度緊張,軍費支出大幅提升。 出售鹽引非但沒能解決國庫收入問題,反而使得財政危機進一步加重。 到了嘉靖朝,也曾有過言官提出恢復開中法??墒鞘雷诔撩孕薜?,每年需要耗費大量銀兩,他只想看到白花花的銀子流入國庫,甚至是他的私庫,并不想舍棄利益重新建立制度。 直到隆慶二年,王崇古赴任宣大總督,以龐尚鵬為右僉都御史﹐管理鹽政﹑屯田﹐督辦九邊重鎮屯務,但這幾年來收效勝微。 如今,郜永春奉旨巡視河東的鹽事,稱鹽法毀壞由于官宦橫行,大商謀取專利。王崇古、張四維正是利用職務之便,為家族謀取大量鹽引,阻礙了開中法的恢復。 第164章 了解過鹽法之后,…… 了解過鹽法之后,朱翊鈞又專門去了解了王崇古、張四維和楊博的家族。 這三家祖上在太祖高皇帝時期就開始通過開中法和商屯崛起,兩百年間,經過聯姻,建立起牢不可破的利益關系。 朱翊鈞查閱了大量資料,發現在正德之前,山西蒲州在44科鄉試中,一共有77人中舉,僅七人考中進士。 但正德至今,22科鄉試中,蒲州有109人中舉,33人高中進士。 朱翊鈞敏銳的從其中發現了問題的關鍵,蒲州晉商大量子弟考取功名,謀求仕途,絕不僅僅是想要造福百姓,報效國家那么簡單。 鹽引是朝廷給的,鹽商必定能從中獲取高額的利益,才會以運送軍糧,或是納銀領取的方式獲取,這是一條完整的利益鏈。 鹽池開采的鹽是有限的,供不應求,有些鹽商就算拿到鹽引,也不一定能提到鹽,這時候,如果朝中有人做官,非但可以以低廉的價格套取鹽引,還可以優先從鹽池中提取食鹽,甚至壟斷市場。 馮保提醒朱翊鈞:“殿下,張家可是蒲州最大的商戶,他們所涉獵的生意可不止販鹽?!?/br> 朱翊鈞想起來:“之前與俺答通貢互市的時候,就有御史提過,王崇古這是假公濟私?!?/br> 馮保問道:“那殿下現在以為呢?” 朱翊鈞走到床邊,看著窗外的海棠樹思忖片刻:“我依然不覺得王崇古和張四維有做什么觸犯《大明律》的事情?!?/br> 馮保問道:“為什么?” “因為貪贓、受賄圖的是眼前利益,搞不好要誅九族的。培養一個進士,甚至是一個朝中高官并不容易,他們謀求的是宗族的長久興盛?!?/br> “但這也是一種隱患,他們通過科舉,將宗族勢力滲透到地方官府,甚至朝廷,實現士和商結合,也是錢和權的結合。在國策的制定和實施上,偏向對他們宗族更有利的一面?!?/br> “用錢培養讀書人,鞏固官位,再用官位,合法的賺更多錢,世世代代延續下去?!?/br> 聽完這番話,馮保愈發覺得,他天生就是當皇帝的料,不僅有敏銳的政治思維,還很超前。 如何限制政商融合、家族勢力壟斷,在幾百年后都是一個世界難題。 事實上,就算郜永春說的是事實,卻并沒有什么實質性的證據。 張四維上疏辯解,請求離去,高拱極力庇護。以退為進是文官的常用伎倆,被言官彈劾先辯解,再請辭,皇帝不允,如此反復幾次,事情也就過去了。 有高拱護著,隆慶自然不予追究,還下詔撫慰、挽留他。 但這也是給高拱面子,鬧了這么一場,張四維雖然沒有受到處罰,但皇太子的老師他是別想當了,隆慶也并不想兒子的老師在道德品質上天天被人戳脊梁骨。 朱翊鈞的目的達成了,張四維走不走,他倒是無所謂。 于是,皇太子的兩位老師定了下來,申時行和馬自強,一個是他自己選的,一個是張居正替他選的。 這兩個人選,隆慶滿意、張居正滿意,朱翊鈞自己也滿意。唯一不滿意的,只有高拱。 雖然沒有舉行正式的出閣禮,但朱翊鈞的學習也邁入了新的階段?!端臅贰段褰洝分?,他要開始學習身為帝王的專業課程——《祖訓》《貞觀政要》《資治通鑒》等。 馬自強年逾六十,持身端慎,是個很正派很典型的大儒,連隆慶都說:“惟馬自強講,朕多省悟?!?/br> 朱翊鈞聽他講課,雖然沒什么樂趣,但也算明白,深刻。除了偶爾蹦出個稀奇古怪的問題,讓馬先生無言以對。 他曾參與重錄《永樂大典》,正在纂修《世宗實錄》,朱翊鈞對這兩部著作更有興趣,時常向他請教。 申時行則不同,他長得好看,脾氣又好,說官話也帶著吳語的軟噥,聽起來軟糯糯的,朱翊鈞很喜歡。 不僅如此,若輪到申時行進講,朱翊鈞不肯乖乖呆在書房上課,說是聽著他的聲音容易犯困,偏要拉著他去萬歲山下看白鹿,去北海邊看仙鶴,把課堂搬到藍天白云下,借著春日的尾巴,親近大自然。 申時行很苦惱,向張居正請教,如何才能讓太子殿下乖乖待在書房聽講? 張居正笑道:“太子殿下天性爛漫,進講不必拘泥于地點,在哪里他都能學得很好?!?/br> 申時行驚訝不已,張閣老待人待物向來嚴苛,對太子殿下竟如此寬容。 卻又聽張居正說道:“殿下自幼惡熱,到了夏天他就不會往外跑了?!?/br> “……” 不出朱翊鈞所料,沒過幾日,張四維的請辭奏疏又遞上來了,這次是稱病致仕。 隆慶派人探病,并且賞賜羊rou等菜肴。 朱翊鈞看了一眼殿外毒辣的日頭,心道這頓羊rou吃下去,明日還下得了床嗎? 他又對隆慶說道:“既然張大人一心請辭,父皇不如成全了他吧?!?/br> 隆慶笑著搖了搖頭:“鈞兒認為他是真心要走?” “不是嗎?”朱翊鈞眨了眨眼,“我以為他是回去養病,養好了再回來?!?/br> 這話點醒了隆慶,這些文人說好聽點叫傲氣,說直白點就是矯情,一次又一次請辭,真要同意他們致仕,回鄉就寫書罵你。 陳以勤、殷士儋、趙貞吉、李春芳……走了的這些閣臣,哪個不是眼巴巴在家等著有東山再起的一天。 張四維有高拱這個大靠山,請辭就是回去休個假,過幾個月又回來了。 朱翊鈞這么一說,隆慶便也同意了張四維請辭,還特意派了車馬護送他回鄉。 回清寧宮的路上,朱翊鈞對馮保說道:“這個張四維,別人做官,除非丁憂,十幾年,甚至幾十年不能返鄉。他倒好,隔幾年就回家休息幾個月?!?/br> 馮保笑道:“眷戀故鄉也是人之常情?!?/br> 朱翊鈞哼笑一聲:“如此,就在家里好好做生意吧,別回來了?!?/br> 朱翊鈞只是隨口一說,馮保側頭看他,眼底有些許驚訝,心道:“這位張首輔的政治生涯才剛開了個頭,該不會就要結束了吧?!?/br> 朱翊鈞不喜歡高拱,厭屋及烏,自然也不喜歡張四維。 事實上,他也不喜歡這種遇事就請辭的大臣,能干就好好干,要走就別回來。 現在內閣只剩下高拱和張居正兩個人,明顯人手不足。高拱想要提拔入閣的張四維,因為一系列事情,回家避風頭去了??偟糜腥烁苫?,于是,高拱舉薦了自己同科的進士高儀。 此人并非高拱一派的,或者說,高拱根本瞧不起他。 但高儀在朝為官多年,沒什么存在感,高拱正是看中了他這一點,勤勤懇懇干活,不跟他作對,讓他入閣充數也沒什么。 作對的人都被他趕跑了,高拱現在坐穩了首輔的位置,是真正的權傾朝野,準備開始實現他的政治理想。 隆慶更是放心的把國家大事全都交給他,自己不再過問,專心在后宮尋歡作樂。 看著他病容日漸顯現,無論科道官如何勸誡,他都無動于衷。 仲夏之夜,只有屋頂的風能帶來些許涼意,朱翊鈞隔三差五就要上去坐一坐,面對著乾清宮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