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9節
朱翊鈞的目光落在那句“視華夷為一家,恒欲其并生并存于宇內也”上,反復讀了幾遍。 第二日,張居正來清寧宮給他上課,朱翊鈞向他問起了這件事:“封俺答為順義王的那封敕書,是內閣替我父皇擬的,還是他自己寫的?” 張居正笑道:“這有什么區別嗎?” “沒有,”朱翊鈞想了想,又說道,“但我想知道?!?/br> “是內閣所擬,也是陛下的意思?!?/br> 朱翊鈞又道:“這個‘華夷一家’的說法,也只有我朝有吧?!?/br> “此思想古來有之,王者無外,天下為家,日月所照,雨露所及,皆其境也?!?/br> 朱翊鈞懂了:“《詩經-北山》說:‘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也是這個意思吧?!?/br> 張居正點點頭:“我朝屬國眾多,皆向我大明稱臣,我大明的天子也是他們的共主,對待外夷應像對待華夏一樣?!?/br> “太祖高皇帝提出:‘華夷無間,雖姓氏異,撫如一字’。成祖進一步強調:‘人性本善,蠻夷中國無異’。夫天下一統,華夷一家,何有彼此之間爾?!?/br> “哈哈!”朱翊鈞忽然又笑了起來,“咱們要說服外夷歸順咱們,自然不能把他們當外人?!?/br> “不過,咱們也不可輕信他們。畢竟《左轉》也說過:‘非我族類,其心必異’。大家通貢互市,和平相處,共同發展自然好,但也不能對邊防松懈?!?/br> “除了土默特部,蒙古還有許多其他部落,他們始終覬覦中原的富饒,不曾放棄過南犯的心思?!?/br> “《司馬法·仁本》說:‘故國雖大,好戰必亡;天下雖安,忘戰必?!??!?/br> “一旦我們懈怠,而他們從互市中積累了足夠的財富,他們還是會侵犯我們?!?/br> “所以,和平是在雙方實力對等的前提下……不,我們要比他們更加強大?!?/br> “我們要趁著沒有戰事的時候,加強練兵,研制更能威懾敵人的武器?!?/br> “張先生,你說我說的對不對?”他抬起頭來看向張居正,臉上就差寫著“快夸我”三個大字。 張居正看著他,眼里又是無奈又是寵溺,更多的是驕傲:“殿下說得極是,咱們與俺答議和,目的就是要富國強兵?!?/br> “這些都是戚將軍教我的!” “……” 兵部尚書郭乾,在把漢那吉一事上并沒有發表過多看法,只說茲事體大,他不敢拿主意,交給內閣定奪。 可在與俺答汗通貢互市這件事上,他的反應卻異常激烈。 王崇古上疏《確議封貢事宜疏》,力言互市之利,條陳八議,共有:賜封號官爵、定貢額、議貢期貢道、議立互市、議撫賞之費、議歸降、審經權、戒矯飾,稱為“封貢八議”。 而郭乾卻說先帝明令禁止馬市,王崇古積極推動此事,是另有所圖。 二人在朝堂上進行了一場激烈的廷辯,郭乾請求隆慶敕令王崇古不要貪圖眼前的功利,和家族利益,忽略長遠的考慮。 但王崇古背后有高拱支持,郭乾自然辯不過他,一怒之下,竟然憂郁成疾,連上三封奏疏,向隆慶稱病請辭,隆慶準其致仕還鄉。 郭乾是真的病了,還是和趙貞吉一樣,被高拱及其朋黨排擠走了,朱翊鈞不得而知。 他現在最好奇的是,郭乾說王崇古有私心是怎么回事。 他問張居正,張居正卻不正面回答,只對他神秘一笑:“殿下可還記得,那日在文淵閣看的熱鬧?!?/br> “先生是說殷閣老把高閣老打了的事情,不對……”朱翊鈞想了想,“是打倒了張四維?!?/br> 張居正又問:“那殿下可知道,殷閣老為什么動手,張大人又為什么站出來擋那一下?!?/br> 朱翊鈞搖頭:“不知道,這二者有關系嗎?啊……”他忽然就明白了什么,“張四維是高閣老的人……不,應該說高閣老想讓張四維取代殷閣老,進入內閣?!?/br> 張居正沒說話,默認了他的猜想。 其實這件事情,張居正也是很久之后,久到張四維取代他當上首輔,非但廢黜新政,更是攻擊他的改革是“務為促急煩碎,不合祖宗之法,使士紳地主喪其樂生之心”,才知道,此人一直以來,與高拱都有著隱蔽且緊密的聯系。 而后,他再向朱翊鈞透露了幾個至關重要的人物關系:第一,王崇古曾經是俞大猷的副將,連俞大猷都只是個廣西總兵的時候,王崇古已經被提拔為宣大總督,提拔他的人,正是高拱。 第二,王崇古是張思維的舅舅。 第三,王崇古和楊博是兒女親家。 第四,他們四個都是山西人。雖然高拱籍貫是河南新鄭,也總被人稱高新鄭,但他祖籍在山西。 第五,張四維的父親是當地有名的商人。 疑惑朱翊鈞許多年的問題終于有了答案——當年,嚴世蕃說天下奇才有三個人,他自己、陸炳還有楊博。他拉攏了陸炳,卻沒能拉攏楊博。 楊博是個手握兵權的文官,既能動口也能動手,嚴嵩父子都不敢惹他。 而另一邊,徐階也在極力拉攏他,他卻不為所動。 后來,隆慶元年京察,明明是時任吏部尚書楊博被彈劾,說他偏袒陜西籍官員,高拱卻站出來,替他拉了所有仇恨,最后被徐階逼得致仕。 郭乾說王崇古有私心,指的應該也是張四維家里經商,而進行貿易的馬市就設在宣府、大同兩大重鎮的邊境,誰能從中獲利不言而喻。 朱翊鈞看過王崇古以往的政績,他一個進士,能在東南地區跟隨俞大猷在海上大敗倭寇,戰功卓著。這些年來總督陜西、延綏、寧夏、甘肅、宣府、大同等地軍務,多次率兵擊退來犯的蒙古部落。 即便王崇古積極推動這次封貢互市,多少帶了那么點私心,但朱翊鈞相信,他的初衷一定是出于有利于國家和百姓考慮。 從嘉靖到隆慶,朱翊鈞跟著皇爺爺和父皇見過太多朝堂上的爭斗與傾軋。對于黨爭,他已經有了全面且深刻的認識。 有人的地方就有立場,立場會天然的將人分成不同派系,有派系就有黨爭。 一邊提倡遵循舊制,另一邊提倡改革新政,兩邊為了自己的政治主張據理力爭,這就是黨爭。 這樣的分歧和競爭時時刻刻存在,并且不可消弭,對于帝王而言,黨爭也是制衡權力的一種手段。 朱翊鈞覺得,像他皇爺爺那樣,獨斷專治,把大臣當做提線木偶,看他們爭來斗去,以鞏固自己的權力,顯然是不行的,整個國家被他們搞得一團糟。 像他父皇這樣,認準了一個人,放權并給予充分信任,似乎也不太行,國家從泥潭中漸漸走出來,可權力的膨脹讓大臣變成了獨斷專橫的那個,把朝堂搞得烏煙瘴氣。 現在,內閣只剩下三個人,李春芳本來就是個泥菩薩,認人揉捏。陳以勤走了、殷士儋走了、趙貞吉也走了,得嘞,他也別留在內閣礙別人的眼,還是趕緊把首輔的位置騰出來,回家著書去吧。 高拱順利坐上了首輔的位置,手底下卻只剩一個人,張居正與他政見相和,他暫時還沒打算讓人滾蛋。 就是皇太子現在還沒有出閣講學,仍然由張居正一個人進講,這一點始終讓他有點介意。 畢竟皇太子年底就要十三歲了,十三歲,那可不是小孩子,再過一年,就能加冠、大婚了。 孩子越大,越不好培養。雖說當年他到裕王府充任講官的時候,當今圣上也只有十四歲,可是在那之前,圣上只是由太監開蒙,識了些字,讀了讀《三字經》而已。 如今這位皇太子,《四書》《五經》都已經讀完了,批閱奏章比皇上和司禮監都要仔細,條分縷析邏輯嚴謹。比其他的父皇,更能勝任皇帝這份工作。 是否出閣讀書對皇太子而言已經不那么重要,但對高拱很重要。 第163章 隆慶也覺得他的兒…… 隆慶也覺得他的兒子已經不小了,讀書又那么好,是該到了出閣講學的時候,讓各位大學士傳授他為君之道。 朱翊鈞卻不樂意了:“我覺得現在就很好呀,出閣之后我就沒有時間練武了。李將軍說了,練武不可一日懈怠,荒廢一日,就要退步許多?!?/br> 隆慶意味深長的笑了笑:“前幾日,朕問起李良欽,你的功夫騎射練得如何了?!?/br> “咦?”朱翊鈞滿臉期待,“他怎么說,有沒有夸我呀?” “當然夸你了,夸你天資卓絕,幾年來他已將畢生武學傾囊相授,已經沒什么可教你的了?!?/br> “可我……”朱翊鈞皺起眉頭想了想,“可我還打不過戚將軍啊?!?/br> 前些日子,戚繼光回京述職,他逮著機會跟人切磋一番。雖然這一次他能與戚繼光較量數百回合不落下風,也逼得對方拿出真正的實力與他較量,但到了最后,他仍是惜敗于戚繼光的長槍下。 隆慶大笑:“朕可記得,戚繼光當時夸你武藝精湛,勝過他手下許多副將?!?/br> 朱翊鈞嘟了嘟嘴:“那我也不想出閣讀書,我就想跟以前一樣?!?/br> 隆慶摸摸他的頭:“你是皇太子,將來的皇帝,要學的是治國之道?!?/br> 朱翊鈞說:“張先生也能教我治國之道?!?/br> “現在內閣只剩下兩位輔臣,國政繁重,沒有時間兼顧你的學習?!?/br> “這個簡單,”朱翊鈞立刻就有了主意,“那就再選兩個師父吧?!?/br> 隆慶問道:“你要選誰?” 朱翊鈞隔三差五就要去一趟文淵閣,對翰林院許多侍講侍讀都很熟悉。在一群飽學之儒中,他毫不猶豫的選擇了申時行。 一來,他對申時行比較熟悉,張居正偶爾身體不適,便會讓申時行代講。 二來,申時行脾氣好,朱翊鈞厭倦課堂,提出去萬歲山下或是北海邊講課,他也不會拒絕。 還得選一個人,朱翊鈞想起了那篇《項脊軒志》,那個六十多歲還在西小房纂修《世宗實錄》的歸有光。他曾被高拱、趙貞吉、李春芳三位閣老舉薦,朱翊鈞倒想看看,他是否真有歐陽修的才學。 然而歸有光還沒能真的成為他的老師,就突然因病去世了。 于是,張居正推薦了國子監祭酒馬自強,高拱卻極力推薦翰林院學士張四維。 高拱在隆慶跟前有著非同一般的影響力,隆慶決定讓張四維充當朱翊鈞的講官。 朱翊鈞卻不同意:“我不要!” 隆慶詫異道:“為什么不要?” 他不喜歡張四維,更不想讓張四維做自己的老師。 上一次,高拱驅逐殷士儋,本想讓張四維取代,都已經向隆慶提出,升他為吏部右侍郎,但張四維出來替他當那一下,反倒壞了事。 若高拱轉頭就提拔自己的恩人,必定會招來言官的非議,給張四維升官的事只能往后再議。 不過,在俺答封貢這件事上,張四維也出了不少力氣。朱翊鈞就從劉守有那里得知,在那段時間,張四維和王崇古頻繁的書信往來,議論此事。 朱翊鈞說:“高閣老從未給我進講過,他又不了解我的學習情況,既然不了解,推薦的人又怎么會合適呢?” “張先生教我讀書九年,我的一切他都知道,當然是他推薦的人更合適啦!” 他說得很有道理,但是高拱在這件事上據理力爭,隆慶一時間也拿不定主意。 朱翊鈞對此很不滿:“如果父皇決定讓張四維來當我的老師,我就……我就……” 張居正笑著看他:“殿下要如何?” 朱翊鈞揮了揮拳頭:“我就把他另外一只眼睛也打腫!” 沒錯,上一次,殷士儋猶如梁山好漢一般,一拳下去,讓張四維的左眼多了一圈淤青,告病好幾日。 “哈哈哈!”想到這一幕,張居正實在沒繃住,笑了起來,“殿下怎可對大臣動武,要打也不能你親自動手?!?/br> 朱翊鈞也就是說說,既不可能自己動手,也沒道理叫人把張四維打一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