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4節
“……” 今天天氣非常好,沒有云層的遮擋,更沒有光污染,馮保努力辨認了好一陣,才說道:“殿下,你看那星星是不是長著一對耳朵?!?/br> “???”朱翊鈞驚訝道,“那是耳朵嗎?我還以為那是一雙翅膀?!?/br> 馮保哈哈大笑:“那就是翅膀吧?!?/br> 朱翊鈞說:“也有可能是一個圓環?!?/br> “?。?!” rou眼不可能看清楚土星環,即便能看到,也只是個模糊不清的橢圓。 馮保之所以說那是一對耳朵,是因為伽利略第一次觀測到土星環,就是這么說的。 朱翊鈞能準確說出那是個圓環,這也太不可思議了。 馮保又問道:“殿下怎么知道那是個圓環?” “因為那是我……”朱翊鈞轉過頭來,調皮的沖他眨眼睛,“那是我猜的?!?/br> “……” 眨眼的工夫,不知從哪兒飄來一團云彩,恰巧擋住了那一片星空。朱翊鈞打了個哈欠,靠在馮保肩頭:“大伴,我困了?!?/br> 自從隆慶執意游幸南海子之后,他和徐階的關系已然降到了冰點。隆慶非但沒有改掉他不理政務,醉生夢死的生活,反而變本加厲。再加上身邊還有一群挑撥是非的太監,隆慶處處與徐階對著干。 皇上都跟他對著干,內閣也并非一條心,漸漸地,徐階也感覺到了力不從心。 或許是以退為進,或許是有各位首輔的前車之鑒,總之,徐階萌生了退隱的想法。 請辭的奏疏遞到御前,按照流程,應該是皇上不允,大臣一而再,再而三,反復請辭,最終,皇上勉為其難的同意,再給一些賞賜。如此,君臣之間維持著應有的體面。 隆慶看到這份請辭的奏疏,心情就跟當初死了親爹差不多——可算熬出頭了。 雖然他心里很想,但還是有些 朱翊鈞得知這個消息的時候,正在翻閱一本詩文集,思忖片刻,喊道:“陳炬,你去文淵閣,請徐閣老來一趟文華殿?!?/br> 徐階可謂看著朱翊鈞長大,卻極少與這位皇太子單獨相處,唯一一次還是世宗駕崩,朱翊鈞與他講條件,要求釋放胡宗憲。 從那時起,他就知道,這位皇太子性子與他的父親和祖父都不一樣。 徐階來到文華殿的時候,朱翊鈞仍在埋頭看書,看到人進來,沒等徐階行完禮,就招了招手:“徐閣老,你來?!?/br> 徐階繞過書案,來到他的旁邊,朱翊鈞指著那本詩文集說道:“我最近在讀這本《岳武穆遺文》?!?/br> 徐階說道:“是老臣所編?!?/br> 朱翊鈞翻開其中一頁:“我讀到這首《滿江紅》卻有些困惑?!?/br> “殿下請講?!?/br> “這一句:駕長車,踏破賀蘭山缺。我記得,父皇登極時,曾為一批大臣平反,其中有個名字,叫曾銑?!?/br> “后來,我特意去看過他的《重論復河套疏》。于是,我又專門去看了那一片地區的輿圖,正好看到過賀蘭山?!缎⒆趯嶄洝芬灿杏涊d:弘治十一年,我大明在王越將軍的指揮下,于賀蘭山打敗韃靼軍?!?/br> “我以為岳飛將軍頻繁與金人交戰,卻不知他也打過蒙古人?!?/br> 徐階聽他從曾銑的《重論復河套疏》,說到西北地區,又說到賀蘭山之戰,從地理位置,引出自己的疑問,有理有據,不免又對這位年幼的太子刮目相看。 就算是他的父皇,也未必能將這幾件事理得如此清楚,又能聯系在一起。 “徐閣老,徐閣老?”朱翊鈞見他發愣,便輕聲喚道,“怎么了?” “是這樣,”徐階向他解釋,“這首詞中的賀蘭山,并非我們現在所說的賀蘭山?!?/br> 朱翊鈞又問:“那是哪里?” “在廣平府磁州,正是宋與金人交戰之地。據稱,宋時有一位賀蘭道人在此修行,故得名賀蘭山?!?/br> 朱翊鈞恍然大悟:“原來如此?!?/br> 徐階笑道:“想不到,殿下小小年紀,京能有這樣的思考,實在了不起?!?/br> 朱翊鈞卻說道:“沒有什么了不起,只是看到這里,有此疑問。趁著徐閣老仍在內閣,就請來當面一問?!?/br> 這話怪扎心的,但徐階老而彌堅,并不跟個孩子計較,反而笑了笑:“距離老臣返鄉,還有些時日,殿下若有什么要問的,老臣頂到知無不言?!?/br> 朱翊鈞卻忽然說起另一個話題:“徐閣老,你會想起我的皇爺爺嗎?” “……” 徐階不知他為何有此疑問,卻說道:“老臣記得,嘉靖十八年,先帝為莊敬太子選拔僚屬,老臣正是那個時候回京任職,直到先帝駕崩,伴駕二十七載?!?/br> “這一年多來,老臣也時常念起先帝的教誨,仍言猶在耳?!?/br> 朱翊鈞說道:“我有一年半沒有回去過西苑。今日閑來無事,不如徐閣老再陪我回去看看,我怕以后沒機會了?!?/br> 徐階不知道他為什么突然想起要回西苑去看看,更不明白,為什么點名要自己陪同。 轉念一想《岳武穆遺文》也只是個說辭,他今天叫自己來,大約還有別的話要說。 朱翊鈞已經走到了門口,還沖他做了個手勢:“請吧,徐閣老?!?/br> 出了門,朱翊鈞又好似想起什么,回頭對徐階說道:“我想走走,咱們步行前往可好?” 天氣越來越熱,日頭也越來越毒,紫禁城可沒什么遮陰的地方,就這么走到西苑,徐階這把老骨頭,非得中暑不可。 朱翊鈞早有準備,他一伸手,陳炬就遞了一把紙傘過來:“來,徐閣老,遮遮太陽?!?/br> “……” 他還怪貼心的。 即便是撐了傘,這一路走來,也把徐階累得夠嗆。 原本世宗居住在西苑的時候,這里就是整個大明的政治中心,就連內閣也要安排輔臣日夜值守。沿途的太監、錦衣衛更是不計其數。 現在新皇登極,又搬回乾清宮,再回西苑,朱翊鈞總覺得這個他從小長大的地方,冷清了許多。 第114章 萬壽宮的大殿還?!?/br> 萬壽宮的大殿還保留著世宗搬走時的原樣,只是早已沒了那份人氣。 太監推開殿門,朱翊鈞只和徐階進去,讓其他人在殿外候著。 故地重游,那些刻意塵封的記憶洶涌而來,朱翊鈞竟是望著正前方的龍椅怔愣許久。 恍然間,那里出現了一老一小兩個身影,皇爺爺皺起眉頭,翻閱奏章,旁邊蒲團上坐著一顆小團子,擺弄著手里的玩具。 小團子仰起頭展示玩具,皇帝的目光便從威嚴便為慈愛。 朱翊鈞轉身跑向側殿,身影一晃,人就不見了。 “殿下……” “先別說話!” 徐階一開口就被朱翊鈞打斷了,他已經進入了里間,那里曾是世宗的書房和寢殿。 御案上,仍舊擺放著筆墨紙硯,仿佛世宗剛剛還在此處批閱奏章,離開不久。 朱翊鈞把整個寢殿找了一遍,沒有他想見的人,最后只得失望的回道正殿,喃喃自語:“或許他去了大玄都殿?!?/br> “……” 徐階聽不懂他這話的意思,世宗駕崩一年多,怎么會在大玄都殿? 朱翊鈞也并不解釋,而是盯著正前方那篇《道德經》,朗聲念出來:“我恒有三寶,持而寶之,一曰慈,二曰儉,三曰不敢為天下先。夫慈故能勇,儉故能廣,不敢為天下先故能為成事長?!?/br> “徐閣老給我講講?!?/br> 徐階說道:“此句出自《道德經》第 六十七 章,有三件法寶需執守而保全:第一件曰慈愛;第二件曰儉嗇;第三件曰不敢居于天下人的前面。有了這柔慈,所以能勇武;有了儉嗇,所以能慷慨;不敢居于天下人之先,所以能成為萬物之首長?!?/br> 他說話的時候,朱翊鈞已經走上玉階,來到了龍椅前面,然后轉過身來面對徐階。 “殿下,不可!” 徐階組織的話剛說出口,卻還是晚了一步,之間朱翊鈞已經一掀衣袍,坐了下去。 “殿下?。?!” 就算是皇太子,就算是皇宮別苑里的龍椅,擅自落座,那也是欺君之罪,可大可小,皇上不追究,那就是太子頑皮,皇上追究起來,那就是謀逆。 下一刻,朱翊鈞彎腰,竟是從龍椅下面拾起一個東西,那是一顆藍寶石,想必是從世宗的衣冠上落下的,掉進了龍椅里,太監灑掃時也未能發現。 朱翊鈞拂去上面的灰塵,小心翼翼的將寶石放進了隨身的荷包里。而后,他才看向徐階:“第一次來到萬壽宮的時候,皇爺爺要我記住這段話,我一直以為,他是讓我時刻警醒,身為郡王,亦或儲君的cao行?!?/br> “剛才我才發現,原來,坐在這個位置上是看不到這段話的?!?/br> “徐閣老,你說,這是給誰看的呢?” “……” 世宗迷信修玄,對于各種道家典籍如數家珍,“道德經”更是熟記于心,這些話的意思,他自然比誰都清楚,將這段話寫在屏風上,也自有他的用意。 徐階能夠扳倒嚴黨,取而代之,并在嘉靖后期把持朝政,自然也對世宗的心思了如指掌。 “這些話,是警醒我們這些做臣子的?!?/br> 朱翊鈞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原來是這樣?!彼叩接耠A邊上,忽然縱身一躍,輕輕巧巧的落到徐階身前:“那……徐閣老做到了嗎?” “……” 這問題問得,換個人要生氣的,徐閣老一向性情溫和,沉得住氣:“臣一生都在踐行此言?!?/br> “其實你不用回答我,”朱翊鈞眨了眨眼,“放在心里便可?!?/br> 說著,朱翊鈞又跑向大殿另一側,那里有一面頂天立地的大書架,繞過書架,角落里有一根大柱子,柱子上掛著牌匾。 朱翊鈞走到其中一根柱子前面,移開牌匾,露出后面的柱子:“徐閣老過來看看?!?/br> 他指的是柱子上刻的一行字:“小時候我不識字,現在我認識了,這上面刻的是‘徐階小人,永不擢用’?!?/br> “這應該是我皇爺爺讓人刻的吧,可是你們翰林院修《世宗實錄》才開了個頭,我也查不到此事原委,徐閣老給我講講吧?!?/br> “……” 大火燒了大半個萬壽宮,偏偏沒有燒毀這根柱子。修繕宮殿的時候,資金和木材本就不足,為了節省和盡快完工,這些依舊保存的柱子就重新上了漆,繼續使用。 徐階也沒想到,這兒還刻著字呢,世宗一開始,對他竟然是這個印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