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2節
像皇爺爺那樣強硬的君主要挨罵,換了父皇這樣軟弱的君主也要挨罵,究竟怎樣完美的君主才能讓臣子滿意? 隆慶忽然說道:“騰祥,去,把這個石星給朕拿了來?!?/br> “遵旨!”騰祥掌管著東廠,小人得志一般領命而去。 石星這個名字朱翊鈞記得,之前趕走高拱就有他的一份功勞——他應該是徐階的人,說不得這封奏章也是徐階的意思。 朱翊鈞放下奏折,食指在封面上敲了敲。自己要是此時站出來,為石星求情,說不得惹他父皇更生氣。 但是,看他父皇現在大動肝火的模樣,再加上兩個太監在旁邊煽風點火,看騰祥走出去那個氣勢,石星怕是要被活活打死了。 朱翊鈞跑過去,擠開陳洪。他是個習武之人,力氣大得驚人,陳洪被他撞得一個趔趄。 人家是皇太子,陳洪敢怒不敢言,只得忍氣吞聲的推開。 朱翊鈞依偎在隆慶身邊,小手一下一下輕撫他的胸膛:“父皇不要生氣了,氣壞了鈞兒要心疼的?!?/br> “這個石星,惹我父皇生氣,該打!” 他兩句話 ,抵得過太監在旁邊說一百句。隆慶 聽到小心肝兒心疼他,氣也消了一些。 不一會兒,內閣聽到隆慶要處置石星的消息,全都趕來面圣。 徐階為石星說情,并且讓隆慶收回游幸南海子的想法,留在宮中,主持朝政。 李春芳和趙貞吉作為他的學生,自然跟他站在同一陣線。陳以勤作為隆慶的老師,雖然也想勸諫兩句,但也知道不要在他的氣頭上頂撞他。 張居正站在最后,不發一言,甚至用眼神暗示過朱翊鈞,讓他不要說話。 隆慶聽到徐階的話,剛才消下去的火氣,“騰”地一下又起來了。 石星還在火上澆油,在御前跪得筆直:“若君父無道,勸諫乃是臣子的本分,陛下若要降罪,臣甘愿受罰?!?/br> 朱翊鈞覺得,他就是來故意討打的。不僅討打,還找死。 皇帝礙于輿論,雖然不會直接砍了言官的腦袋,但廷杖也是能打死人的,尤其這個執法權還掌握在騰祥手里。 石星那封奏疏,就差點名罵陳洪和騰祥,騰祥又怎會饒了他。 “大膽!” 隆慶還未開口,朱翊鈞先氣勢洶洶的站了出來:“石星!”他把那封奏折扔到石星跟前,“你捕風捉影,搬弄是非,還口出狂言,目無君主,可否之罪!” 他忽然站出來,在場所有人都向他投去目光。 小家伙咬著牙,緊握拳頭,看得出來很生氣:“我不許你欺負我父皇。把他拖出去,廷杖二十……不,廷杖三十!” “?。?!” 這個“廷杖三十”一出口,在場所有人都明白了他的用意——皇太子這是要救石星一命。 徐階見好就收,閉了嘴,不再多言。 陳洪和騰祥卻很不服氣,兩個人一同站出來:“陛下……” 隆慶一抬手,打斷他倆:“就按太子說的辦?!?/br> 騰祥咬牙切齒,卻又無可奈何,就算廷杖三十,他也有辦法把這個石星得靈魂出竅,正要把人帶出去的時候,又聽朱翊鈞說道:“大伴,你去盯著,要狠狠地打?!?/br> 騰祥立刻說道:“殿下,此乃東廠職責?!?/br> 朱翊鈞說:“昨日有封奏疏,山東道監察御史陳瓚舉薦戚繼光回京師協理戎政。父皇說要與內閣商議之后再做決斷?,F在諸位閣老都在,你去把折子找來?!?/br> 騰祥把牙都要碎了,只看向隆慶,求皇上做主。隆慶給他使了個眼色:“去拿?!?/br> “遵旨?!彬v祥只得去了。 隆慶 又看了徐階一眼,“巡幸南海子的事就定在下月初五?!?/br> “……” 隆慶沒再追究石星的事情,但巡幸南海子的事情他也不打算妥協。 他畢竟是皇帝,事情鬧到這個地步,徐階也不好再堅持。隨即和皇帝各讓一步,巡幸南海子可以,但行程只有兩日,不能再多了?;侍雍蛢乳w伴駕,后宮的娘娘們就不要舟車勞頓了。 眾人退下之后,只有朱翊鈞一直陪在隆慶身旁。隆慶不說話,他也一聲不吭,父子倆就這么相對無言的呆了許久。 隆慶問他:“鈞兒是要饒那石星一命?!?/br> 朱翊鈞卻說:“我只是不想遂了他的愿,也不想遂了其他人的愿。還有……我也不想父皇后悔?!?/br> “怎么說?” “打死他,就是成全了他剛正不阿,敢于直諫的名聲,傳出去,別人會說我的父皇不好,我不愛聽?!?/br> 徐階沒有做過朱翊鈞的老師,但這么多年,朱翊鈞也沒少從他身上學習處世之道。 隆慶一把摟住兒子,他的日子過得太難了,別人都不了解他,大臣們想方設法的欺負他,只有兒子是真心待他。 朱翊鈞也回抱著父皇,他知道這些大臣個個老而彌堅,與他們周旋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情,他皇爺爺尚且艱難,更何況是他的父皇。 還有那群太監,在他皇爺爺面前聽話又老實,卻欺負他父皇性子軟,暗地里煽風點火,挑撥是非,只會慫恿父皇和大臣對立。 第二日,張居正來給朱翊鈞上課,講完了當日課程,朱翊鈞向他說出了自己心中的矛盾與困惑。 第112章 “張先生,內閣今…… “張先生,內閣今日也有許多事情等著你處理嗎?” 張居正點點頭:“是?!?/br> 兩京十三省,每日有那么多活兒要干,你爹不干,那就只能內閣來干。 朱翊鈞又問:“什么事?” 張居正笑道:“戚繼光調回京師協理戎政,這不是殿下昨日在雍肅殿提出來的嗎?” 朱翊鈞嘟了嘟嘴,笑道:“依先生的意思,是我的人錯咯!” 張居正看著他,寵溺的笑了笑:“沒有,殿下年紀雖小卻有遠慮,是大明之福?!?/br> 朱翊鈞拉著他的手:“那是先生教的好?!?/br> 聽到這話,張居正眉開眼笑,語氣愈發溫柔,是幾個親兒子都沒聽過的那種:“是殿下天資不凡?!?/br> 朱翊鈞站起來,拉著他往外走:“張先生,我們出去走走吧?!?/br> 二人來到清寧宮后的花園,走了一段朱翊鈞才說道:“近來,我心中總有一些困惑,想請教先生?!?/br> 張居正感覺到了他有話要說,想來也和昨日的事情有關:“殿下請講?!?/br> 朱翊鈞想了想:“先問一個簡單的吧。父皇要游幸南海子,讓我留下來監國,我說我也想去?!?/br> “可百官擔心父皇玩好之心日盛,與國無溢,那……是不是我也不該有跟著去的想法,畢竟我也是想跟著父皇去玩,我還想帶上熔金呢?!?/br> “沒有,”張居正不假思索的說道,“殿下現在正是貪玩的年紀,殿下懂得自省,也能自律,已經勝過許多同齡人?!?/br> 說出這話,他自己也略感意外。 朱翊鈞又問:“那先生認為,昨日我該救下石星嗎?” “……” 張居正愣了片刻,才說道:“殿下仁厚,這是做臣子的服氣?!?/br> “可我怎么記得,先生當時給我使眼色來著?!?/br> 張居正詫異道:“有嗎?” 朱翊鈞十分肯定:“有!” “唉!”張居正輕輕搖頭,“對殿下而言,現在最重要的是讀書?!?/br> 朱翊鈞笑道:“先生覺得我現在書讀得還不夠好?” 他的讀書的進度已經夠快了,別看他年紀小,《四書》已經讀完,《尚書》也學得差不多了。若是參加科舉,考個秀才綽綽有余。 張居正沒接他的話,卻問道:“昨日,殿下為何要出手救下石星?” 朱翊鈞說道:“在內閣幾位大臣來到雍肅殿之前,我聽到陳洪和騰祥對我父皇說,要將石星廷杖八十。就他那個小身板,再加上騰祥一定會泄私憤,廷杖八十,那就活活將他打死了?!?/br> “雖然他有錯,但罪不至死。打他三十下,讓我父皇消消氣,也能給他一些教訓,但又不至于打死他?!?/br> 張居正又問道:“殿下認為石星有罪?” 朱翊鈞咬了咬下唇,才說道:“許多時候,我也覺得這些言官該打?!?/br> 這話令張居正頗為意外:“為何?” 朱翊鈞說:“他們說話并不真誠?!?/br> “何以見得?!?/br> “無論是彈劾大臣,還是勸諫皇上。他們的奏疏都帶著強烈的目的。從一件小事開始,牽扯出一系列大事,最后指向某一個人?!?/br> “昨晚,我休息李將軍教我的內功心法,卻總是靜不下心來,有一個問題總在困擾著我?!?/br> 張居正問:“什么問題?” “古往今來,有完美的君主嗎?” “周武王、漢文帝、唐太宗……他們就沒有缺點嗎?皇帝被稱作天子,又不是真的從天而降,就算真是天上的神仙,也未見得完美?!?/br> “沒有哪個人經得住被幾十個人時刻拿著放大鏡審視,發現一點錯誤,就無限放大,對他進行口誅筆伐?!?/br> “可我覺得,這么做非但不能幫君主正視錯誤,只會激怒他,把勸諫的言官打一頓?!?/br> “或許言官們的目的,就只是想挨頓打吧,畢竟他們說的那些,自己也未必做得到?!?/br> “殿下,”張居正嚴肅道,“自古以來,只有jian佞才會對君主巧言令色?!?/br> “自古以來,應該也沒人喜歡天天被人罵吧?!敝祚粹x拉著他的手,“我也想先生每天都夸我呀,先生每次夸獎我,我都要開心好久?!?/br> 張居正看著他,滿眼柔情:“殿下做得好,自然要夸?!?/br> “唉!”朱翊鈞竟然嘆了口氣,“其實我也知道,許多時候,我父皇做得不夠好?!?/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