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1節
于是他只能委婉的表示:“殿下學業繁重,又要讀書,又要習武練劍,希望有一個獨立的地方?!?/br> 這話說說得隱晦,但皇后聰明,也聽出了端倪,對隆慶近來的行為也有些耳聞,但她也沒有辦法。后宮忽然塞進這么多人,就夠她忙碌的,還有兩個小崽子需要她照顧,她也無暇去管皇上寵信誰。 隆慶前三十年過得十分委屈,如履薄冰走到今天,還是要受到內閣的牽制和打壓,還有一群大臣隔三差五寫個折子來罵他。要他像他爹一樣雷霆手腕,和內閣斗得天翻地覆,他又沒那個本事,只能縱情聲色,來宣泄心中的憋屈。 說起來,他日日念著的也并非老婆孩子,更不是后宮那些美人兒,而是他的高先生。 高拱才是他的精神支柱,心靈港灣,給予他最多安慰和安全感的人。 清寧宮并不是一座單一的宮殿,而是一組建筑群。門前有筒子河,一直流向宮外。 清寧宮前有三道門,分別是徽音門,麟趾門和慈慶門。清寧宮的主殿名為奉宸殿,殿前有開闊的廣場,旁邊還種著幾顆海棠樹。 乾清宮沒有樹,這兒有樹,朱翊鈞對此非常滿意,他還是更喜歡在樹下練功。尤其現在正是海棠花盛開的季節,木棍攜著內勁掃過,粉色花瓣簌簌落下,少年身姿舒展,穿梭于花瓣雨中,美得像幅畫兒一樣。 李良欽立在樹下,一邊捋著胡須,一邊滿意的點頭。這是他遇到過的,天資最高的徒弟,再這么練下去,他就該告老還鄉了。 為了方便下午纏著徐渭學這學那,朱翊鈞把練武的時間改到了早上。天不亮就起來,練完正好太陽也出來了。沐浴更衣再用個早膳,就準備去文華殿上課了。 朱翊鈞向李良欽抱拳道,笑道:“李將軍先去休息,一會兒我們一起用早膳?!?/br> 清寧宮內地方大得很,有個小花園,還有個亭子叫薦香亭。朱翊鈞專門讓人騰出一間廂房,給兩位師傅休息用。 他轉過身來,正要去沐浴更衣,遠遠地看見一行人走進徽音門,為首的正是錦衣衛指揮使朱希孝。 他竟是帶了一隊錦衣衛來到清寧宮。 朱翊鈞站在原地,等朱希孝走近了,給他行了禮才問道:“朱大人,我不是犯什么錯了吧,這是要抓我去詔獄嗎?” 他沖朱希孝笑得一臉天真無邪:“正好,我還沒去過呢?” 朱希孝險些被他這話嚇死,將皇太子下詔獄,那得犯多大個錯? 再說了,無論是先皇還是今上,都將他視作手心里的寶貝疙瘩,就算犯了天大的錯,那也不是不能原諒。 “殿下說笑了,”朱希孝清了清嗓子,緩解尷尬,“皇上還是放心不下殿下獨居東宮,吩咐臣調派一隊錦衣衛,加強清寧宮的守衛?!?/br> “噢~”朱翊鈞歪頭,不懷好意看向他的身后,忽然身影一閃,就從他身側略了過去,手中木棍一掃,攻向為首一人,“那讓我來試試這位大漢將軍功夫如何?” 那人正是陸繹。 一旁的劉守有趕緊招呼兄弟們散開,騰地方,看熱鬧。 朱翊鈞年紀不大,身材比起陸繹自然也相去甚遠。但他有他的優勢,并且他很明白自己的優勢,將靈活的身形發揮到了極致。 陸繹是個坦坦蕩蕩的君子,必不會以大欺小,與他過招,并不拔刀,而是赤手空拳跟他打。 朱翊鈞的動作奇快,敏捷的在陸繹周圍穿梭,依靠手中的木棍,甚至還占了些便宜。 劉守有在一旁笑道:“陸與成,你打不過他,拔刀吧?!?/br> 朱希孝瞪了他一眼,劉守有差點忘了,旁邊還有領導,趕緊閉了嘴。 朱翊鈞畢竟是個孩子,體能上差了點,纏斗下去,他只會因為體力不支而敗下陣來。 于是,小家伙手中木棍一挑,作勢揮向陸繹左肩,故意露出左邊一大片破綻,等著陸繹來攻,他再依靠靈活的身形,閃到他的身后…… 他腦子里把兩個人接下來如何出招都已經推演出來,然而,陸繹卻上前一步,彎腰,一把將他扛在了肩上。 “誒誒!”朱翊鈞揮舞著手中木棍,“這是什么招式?也太厲害了吧!” 劉守有說:“打不過,只得耍賴?!?/br> 陸繹挑了挑眉,沒說話。在朱希孝斥責的目光下,又趕緊把朱翊鈞放了下來,還替他整理了一下衣袍。 朱翊鈞自己扶了扶發冠,木棍一收:“等著!我讓我師傅來跟你打?!?/br> 師傅已經到花園喝茶去了。 朱希孝任務完成,把人留下就走了,身下的布防由陸繹安排。 朱翊鈞看到陸繹和劉守有高興極了:“這么說,以后,你倆就是我的人了?!?/br> 陸繹道:“我們奉皇上之命,來保護殿下安全?!?/br> “太好了,我每天都能找你們切磋?!?/br> 劉守有笑道:“不止我們倆,是我們這一個班?!?/br> 在朱翊鈞身邊貼身護衛的除了陸繹和劉守有,還多了兩個,一個是陸繹的弟弟陸彩,另一個叫駱思恭,他倆都是二十左右的年紀,工夫卻很不錯。 剛搬到清寧宮這一兩個月,朱翊鈞十分惦記隆慶,隔三差五就要去乾清宮,要么陪著他批閱奏章,要么陪他用膳。 后來,漸漸地他發現,隨著隆慶和徐階的關系日漸緊張,對政務也愈發不上心。也不知道是不是晚上休息不好,總顯得沒有精神。 身為皇帝,隆慶總是被內閣打壓,于是,便愈發寵信身邊的太監,尤其是司禮監掌印太監陳洪。 這一日,朱翊鈞來到雍肅殿,還沒走進屋,就聽到里面傳來陣陣笑聲,進去一看,陳洪正彎著腰貼在隆慶耳邊說著什么,那諂媚的神情,朱翊鈞從未見過。 他以前在世宗跟前敢逾矩,早就被拖出去打死了。 朱翊鈞站在大殿中央,目光落到他的身上,陳洪仿佛感受到了什么,立刻閉了嘴。 隆慶看到兒子,心情格外愉悅,吩咐陳洪退下,又朝朱翊鈞招了招手:“鈞兒,來,到父皇身邊來?!?/br> 陳洪退下的時候,從朱翊鈞身邊走過,接觸到他的目光,又趕緊低下了頭去。 皇上的目光都不曾讓他如此害怕,而皇太子的目光,卻沒來由的讓他想起先帝。 隆慶關心了朱翊鈞的課業,朱翊鈞把最近學的文章背給他聽,還寫了字給他看。 隆慶的字未必有他寫的好,看到兒子這么優秀,心中也很是寬慰。他幼年時候沒有得到的,總想著彌補給自己的兒子。 隆慶說道:“今日叫你來,是有事想和你說?!?/br> 朱翊鈞放了比:“什么事呀?” “朕想著出宮走走,你作為皇太子,留在宮中監國好不好?” “不好!”朱翊鈞才不在乎這是不是抗旨,不假思索的拒絕了他爹。 隆慶一愣,問道:“鈞兒也認為父皇不該出宮嗎?” “嗯~~”朱翊鈞搖頭,“我覺得父皇應該帶上我,我也想出宮去走走?!?/br> “……” 隆慶有“出宮走走”這個想法不是一日兩日,他之前就和徐階提過一次,被徐階否了。 這幾日,天氣熱起來,他在紫禁城呆不住,又萌生了外出巡幸的想法。 身邊的太監想盡辦法討他歡心,便告訴他南海子這個季節如何楊柳依依、荷風襲人,若是建造一艘龍鳳艦,泛舟湖上,美人作伴,精致無窮。 聽得隆慶心醉神往,恨不得立刻就讓太監去準備。 他本想著名義上讓朱翊鈞這個皇太子監國,實際政事都由內閣處理。自己帶上新封的幾位美人兒,到南海子去避暑。 不過,既然朱翊鈞也想去,那就帶上他一起。 反正他兒子的要求,他很少能拒絕。 計劃很完美,但這件事卻引發了隆慶和內閣最激烈的一場沖突。 第111章 隆慶要巡幸南海子…… 隆慶要巡幸南海子的計劃傳到內閣,立刻遭到了以徐階為首的大臣們的極力反對。他們反復上疏勸諫,擔心皇上玩物喪志,被太監所蒙蔽,荒廢朝政。 在徐階心里,荒廢朝政可以,大不了內閣這幫老頭兒辛苦一點,把活兒都干了?;噬暇屠侠蠈崒嵲趯m里呆著,出宮找刺激,想都不要想。 內閣已經夠忙了,皇上不幫忙就算了,還總是添亂。 阻止隆慶巡幸南海子的奏疏一本一本送上來,反倒激起了他的逆反心理,但仍是隱忍著,不愿與內閣正面沖突,只催促太監抓緊安排。 這一日,朱翊鈞在雍肅殿幫隆慶批閱奏章。隆慶連著好幾日都沒有處理,御案上的奏折,堆得像小山。 朱翊鈞拉著隆慶一起看,他看完兩本,他爹才能看完一本。 隆慶讓太監去準備了些點心,不一會兒點心端上來,撲面而來的奶香味,是朱翊鈞喜歡的桂花芋泥乳。 小家伙在甜點和奏章之間猶豫片刻,還是選擇了后者,伸出手,正要拿起下一本,卻被隆慶搶先一步拿走了:“去休息一下,用些點心?!?/br> 朱翊鈞歪著頭看他,笑道:“父皇不和我一起吃點心嗎?” “那……父皇和你一起?” 隆慶正要放下奏章,卻聽他兒子說道:“好,那我等著父皇看完這本?!?/br> “……” 有這小家伙在,想偷個懶也不行。隆慶只好翻開手中那本已經拿起來的奏章,沒滋沒味的看了起來。 可看著看著他的臉色就不太對了,看到最后,竟是生氣的攥緊了折子,忍了又忍,最終還是沒忍住,把折子扔到了地上。 這個扔奏折的動作朱翊鈞可太熟悉了,以前皇爺爺看到令自己生氣的奏章,扔得比他父皇有氣勢多了。 朱翊鈞走過去,撿起奏章飛快的瀏覽一遍。奏章是吏科給事中石星寫的,大抵意思是說,天下之治,不是一日日振興,就是一日日渙散,人君之心,不是一日日自強,便是一日日消沉。 緊接著,又把隆慶數落了一遍,說他大興鰲山燈會,選秀之后更是縱情聲色,對于朝廷的事愈發不上心,還寵幸宦官,聽信他們的讒言,身邊幾個大太監作威作福,肆無忌憚。如今竟還受太監蠱惑,又要游幸南海子,長此以往,天下危矣! 看到這里的時候,隆慶已經火冒三丈了,但還沒完,石星又給他提出六點要求:第一:養精蓄銳,保重身體;第二:學習經典,效仿圣賢;第三:堅持早朝,會見大臣;第四:加快批復奏章的速度;第五,廣 開言路,虛心納諫;第六:明察秋毫,不被jian佞蒙逼。 眼看著隆慶已經火冒三丈,陳洪和騰祥還在旁邊挑撥離間:“主子萬歲爺,您消消氣,龍體要緊?!?/br> “這個石星,竟敢如此危言聳聽,真是該死?!?/br> “陛下若不懲治,以后這些言官只怕要更加放肆?!?/br> “……” 朱翊鈞垂眸看著那封奏章,自從海瑞的《治安疏》一出,博得天下喝彩,這些人似乎就找到了出名的接近。言官說話確實不好聽,有時候,他們把諫言寫得辛辣刺目,故意激怒皇上,博得個敢于直諫的好名聲。 但朱翊鈞看過了海瑞的《治安疏》,石星跟他一比,顯得溫和多了,意見倒也還算中肯。 朱翊鈞沒去過南海子,聽說那里有大片琥珀和沼澤,水草豐茂,飛禽走獸聚集,是前朝的皇家獵場,稱為“下馬飛放泊”,他很好奇,還想著要把熔金和弓箭帶上。 現在想想,去一趟京郊,竟然引出這么大場風波,這是為什么? 他父皇確實沒什么本事,對治理朝政也沒有太多想法,更沒有皇爺爺玩弄權術的手段??傻菢O這一年多來,他父皇對內閣還算不錯吧,任何事情都想著與閣臣們商量,大家的意見也都能采納。 可是這些言官還是三天兩頭的罵他,不停地上奏疏罵他,大多數時候,他都忍了,只是將奏疏留中不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