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4節
張居正看向他的老師,不就是一個胡宗憲,他都已經在家賦閑兩年,嚴嵩和嚴世蕃都已經死了,朝中嚴黨被徹底鏟除,胡宗憲是死是活真有那么重要嗎? 徐階沒說話,只幾不可聞的嘆了口氣。但在場眾人都知道,他改變了主意。 胡宗憲的名字并沒有出現在那份名單中,這不重要,徐閣老這點信譽還是有的。 朱翊鈞卻并沒有因此停止哭泣,他是真的傷心,一想到皇爺爺就忍不住大哭。 但太監們正在為嘉靖梳洗更衣、設置靈堂,黃錦不讓他過去。 徐階又嘆一口氣:“殿下回暖閣休息吧?!?/br> 朱翊鈞拉著張居正不肯松手:“張先生陪我?!?/br> 張居正一直陪他呆在暖閣中,直到天黑,徐階和黃錦才一起從裕王府,將新皇迎進宮來。 別說朱翊鈞,這么多年,裕王也是第一次來乾清宮。 他的父皇,一直以來他最害怕的人,駕崩了。擔驚受怕這么多年,他終于熬出頭了,即將繼承皇位,成為這個龐大帝國的統治者。 然而,此時此刻,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應該難過還是高興。 他沒有痛哭,自然也笑不出來。他只是木訥的跟隨徐階和黃錦入宮。任由宮人替他換上喪服,來到靈堂。 嘉靖身著龍袍,安放在棺木中。 在看到父皇那一刻,裕王先是本能的畏懼,而后才反應過來,他已經駕崩了。 這時候,朱翊鈞也來了,他走到裕王身邊,仍是說著同樣的話:“我沒有皇爺爺了?!?/br> 裕王蹲下來,將兒子抱進懷里,聽到他的話,才如夢初醒般意識到,他也沒有爹了。 他不僅沒有爹,也沒有母親,沒有兄弟了。 天地間,與他血脈相連的,只剩下懷里的兒子。 第94章 雖說國喪由裕王主…… 雖說國喪由裕王主持,但其實,他什么也不懂,全是身邊的大臣和太監跟他說什么,他就照著做。 朱翊鈞一直陪在他身邊,小家伙從小生長在嘉靖身邊,對于繁復的宮廷禮儀制度,甚至比裕王更加清楚。 白天,朱翊鈞就跟著裕王處理各種事情。晚上,父子倆就跪在靈堂為嘉靖守靈。 朱翊鈞年紀還是太小了,寒冷、勞累加上巨大的悲傷,讓他哭著哭著竟忽然倒了下去。 “鈞兒?。?!” 裕王嚇得魂飛魄散,趕緊上前把兒子抱了起來,緊張的問道:“鈞兒,怎么了?” “太醫,快宣太醫!” 朱翊鈞長睫毛顫動兩下,睜開眼,迷蒙的看著裕王,動了動嘴唇,啞著嗓子說:“我要皇爺爺?!?/br> 說完,他又合上眼皮,眼淚從眼角滑落下來。 裕王心疼壞了,也不不知道兒子這是怎么了。 別說裕王,周圍的大臣、太監和錦衣衛也嚇壞了,連滾帶爬跪了一地。 外面的狂風暴雪沒有停過,臨近年關,也是北京城最冷的時候。靈堂總是有人進進出出,殿門也常開著。外面冰天雪地,殿內也好不到哪兒去。 裕王想把兒子抱起來,但朱翊鈞現在可不是兩三歲的孩子,他抱不動。又想起陸繹,趕緊將人叫來。 陸繹將人打橫抱起來,大步走向暖閣。 不一會兒太醫都來了,給朱翊鈞診過脈,裕王在一旁緊張不已:“怎么樣?” 太醫躬身,看著裕王,一時間不知道該稱呼“王爺”還是“陛下”。 裕王憂心兒子,催促道:“鈞兒怎么了?” “王爺放心,殿下并無大礙,只是……睡著了?!?/br> 像是證明他所說屬實,榻上的朱翊鈞翻了個身,夢囈一般,還在喊著“皇爺爺”。 “唉!” 裕王嘆一口氣,原本應該他和兒子一起為嘉靖守靈,他舍不得兒子在寒夜中跪到天明,想讓他多睡一會兒,于是,吩咐太監不許喚醒世子,自己一個人去靈前跪著。 暖閣外間,裕王讓張居正和馮保留下來陪著世子,二人趁此機會聊了兩句。 馮保驚訝道:“這么快?不是還沒宣讀遺詔嗎?” 張居正說道:“能瞞住一刻就足夠了,裕王已經看過遺詔?!?/br> 馮保大致已經猜到后面將要發生的事情,但還是好奇的問:“那……接下來如何?” 張居正語音低沉而冷冽:“召集言官,新皇登基之后上疏彈劾?!彼f的自然不是自己,而是高拱和郭樸。這倆人進宮晚了一步,徐階已經將擬好的遺詔呈給了裕王,狠狠在新君面前刷了一波好感。 高拱和郭樸自然氣瘋了,他倆平時就在內閣跟徐階作對。擬先帝遺詔,許多人一輩子都遇不上一次的好事,徐階竟然吃獨食,這血海深仇算是結下了。 馮保又問了一句:“那張大人有何打算呢?” 他以為張居正會說“靜觀其變”,沒想到對方卻反問了一句:“馮大伴,你要動手嗎?” “?。?!” 馮寶驚了,這個“動手”是他理解的那個“動手”嗎? 一開始,馮保覺得自己像是個虛擬世界的游戲玩家,要通關才能返回現實世界,對于自己的宦官身份,只稍微糾結了一下,過了一年也就適應了。 但他畢竟是個文明社會的守法青年,為了權力而殺人,各位首輔做起來沒有心理負擔,他做不到。 張居正指的是陳洪,高拱的盟友,司禮監掌印太監的有力競爭者。 “不要!” 破曉之前,天色最暗,本應該是好夢正酣的時候,朱翊鈞卻睡得并不安穩,忽然就醒了過來,睜著眼茫然的望著四周。 這不是他住慣了的萬壽宮,而是乾清宮的暖閣。 想到乾清宮,朱翊鈞又想到了皇爺爺,坐起來就要哭。剛張了張嘴,還沒發出聲音,就聽到旁邊有人說話,是張居正和馮保。 張居正說:“馮大伴想哪去了,我的意思是找人彈劾他?!?/br> “……” 馮保也不知道一個御用監的倉庫管理員有什么可彈劾的。但他也清楚,倉庫管理員是暫時的,裕王登基之后,陳洪就會馬上調回他原先的工作崗位。 “大伴,張先生,”朱翊鈞站在里間門口,揉了揉惺忪的睡眼望著他倆,“你們在聊什么?” “殿下?!?/br> 他又沒穿鞋子,赤著腳站在地磚上。張居正三兩步將人抱起來,放在炕上,馮保去給他拿衣服。 朱翊鈞把窗戶推開一條縫,凜冽的寒風灌進來,小家伙半瞇著眼往外張望:“雪停了?!?/br> 張居正關上窗戶:“仔細著涼?!?/br> 馮保拿來衣服鞋子給他穿上,朱翊鈞一閃身就跑到了門口:“我要去找爹爹?!?/br> 裕王是個老實人,雖然他和他那個爹父子情約等于沒有,但畢竟從人家那里繼承了皇位,受的教育也是以孝治天下,寒冬臘月,守靈守得盡職盡責。 朱翊鈞來到靈堂,跪在裕王旁邊的蒲團上。 “鈞兒?!”裕王看到他,瞌睡都醒了一半:“怎么不多睡一會兒?” 朱翊鈞搖搖頭:“我想陪著皇爺爺?!?/br> 裕王抬手,輕撫兒子的后腦:“好孩子?!?/br> 朱翊鈞忽然想起個事情,在懷里摸索一陣,摸出個信封,遞給裕王:“皇爺爺讓我交給你?!?/br> 裕王拆了信,一個字一個字,認真的讀起來。他爹知道他沒有強硬的手腕,統御群臣。于是,最后這幾年,雷厲風行的處理了嚴嵩,組建起包括他的老師高拱在內的,全新的內閣班底。 嘉靖還提到了裕王的另一位老師——陳以勤,囑咐他登基之后,讓此人和張居正一起入閣。 信中,他又零零碎碎的交代了一些其他事情。不難看出,在寫下這封信的時候,嘉靖的狀態已經非常糟糕,想到哪兒說到哪兒。 說完了國事,信的最后,嘉靖還有一件最重要的事要向兒子交代。 他要求裕王在即位之后就立朱翊鈞為皇太子,可以不急著出閣,但一定要為他請最好的老師教他讀書。 無論裕王將來有多少寵妃,孕育多少子嗣,都不能動搖皇太子的地位,這是老祖宗的規矩,也是國本。 裕王看完信,眼淚不自覺掉落下來,前半部分覺得父皇對自己尚且有幾份情誼,看到最后,又覺得父皇還是更愛孫兒。 裕王又側頭看一眼兒子,朱翊鈞一動不動跪在他的身旁,本來是白白嫩嫩的小團子,因為這兩日哭得太多,小臉被寒風一吹,皴裂出細小的口子,耳朵也凍得紅通通的。 這可把裕王心疼壞了,摟著兒子,親吻他的額頭,在他耳邊輕聲說道:“好孩子,以后爹爹陪著你?!?/br> 五日之后,裕王朱載垕,于皇極殿舉行登基大典。之所以這么著急,是因為馬上就要過年了。 過年不是重點,重點是趕在過年之前公布年號,是為隆慶。 隆慶登基之后,奉先帝遺詔:“存者召用,歿者恤錄,見監者即先釋放復職”。 嘉靖皇帝朱厚熜,廟號“世宗”,謚號“欽天履道英毅神圣宣文廣武洪仁大孝肅皇帝”,葬于永陵。 同時,隆慶也追尊生母榮淑康妃杜氏為孝恪皇后,并遷葬永陵。 國喪之后,朱翊鈞還想著要回到西苑萬壽宮,隆慶擔心他睹物思人,不讓他再去西苑,只叫太監將他用慣的物品都拿過來。 朱翊鈞還是按照以往的習慣,稱呼隆慶爹爹,旁邊一個叫李芳的太監糾正他:“殿下現在應該稱呼‘父皇’才是?!敝祚粹x看著一身龍袍的隆慶,沒有說話。隆慶摸摸他的頭,笑道:“沒關系,這兒不是朝堂,鈞兒想怎么稱呼都行,慢慢來?!?/br> 他對兒子沒這么多要求,只希望他能從失去皇爺爺的悲傷中盡快走出來,像以前一樣快樂。 不久之后,裕王妃李氏冊封皇后,入住中宮。 皇后多次向圣上請求希望將朱翊鈞接到身邊,由自己這個母親照顧。 但隆慶不允,他將兒子留在乾清宮內,與自己同吃同住。 好在乾清宮和坤寧宮之間也就隔了個交泰殿,只要朱翊鈞愿意,他隨時都能去找娘親。 朱翊鈞情緒一直很低落,只要提起皇爺爺,就小嘴一癟,要哭。 隆慶總是耐心的哄著他,陪著他,想盡各種辦法逗他開心。 有時,在閣臣面圣的時候,總能看到皇上帶著皇子,沒說上兩句話,隆慶的注意力就落到了兒子身上。 高拱一開始還提醒他兩句,后來發現沒有用,在裕王心里,他兒子比什么都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