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3節
就像以往許多次那樣,所有太監都退了出去,除了黃錦。 嘉靖看著黃錦:“你也出去?!?/br> “是?!?/br> 黃錦也退了出去,現在,暖閣中只剩下嘉靖和朱翊鈞,還有一只貓。 “皇爺爺……” 朱翊鈞知道,皇爺爺這是有話要跟他說。 嘉靖從懷里摸出一個信封,遞給他:“收好,給你爹看?!?/br> 朱翊鈞像是知道那里面是什么,把手背到身后,搖了搖頭:“我不想!” “拿著!”嘉靖把信封塞進他懷里,“聽話?!?/br> 朱翊鈞只得乖乖點頭,接過了信封:“好,我聽皇爺爺的話?!薄肮院⒆??!?/br> 嘉靖喘了口氣,又說道:“朕不能讓你現在登極,你還太小,那些大臣,他們也不會罷休?!?/br> 想當年,以楊廷和為首的文官能讓他不認親爹,如今,也不會讓他的孫子越過兒子登基,尤其是高拱。 嘉靖有過這樣的念頭,但最終沒有這么做。這么做除了讓兒子和孫子的關系破裂,唯一的作用就是讓徐階和高拱團結起來。 無論前者還是后者,都是嘉靖不想看到的。 “你爹性子溫厚,跟著大臣讀書讀了十幾年,沒有多少自己的想法,也沒有什么馭人的手段,反倒要被那些臣子駕馭?!?/br> 嘉靖握著朱翊鈞的手:“你要多幫幫他?!?/br> 朱翊鈞跪在床邊,小臉上滿是淚水:“我知道了?!?/br> “忠臣亦或jian臣,那是戲文里的說法。在君父眼中,他們都是臣子,各有各的用處?!?/br> “你爹登基之后,將大赦天下。那個海瑞,徐階自會放了他。至于胡宗憲,是生是死,看你本事?!?/br> 什么忠臣,什么jian臣,什么海瑞,什么胡宗憲,朱翊鈞現在一點也不想聽這些。 但嘉靖的話似乎還沒有講完:“你的老師,張居正,朕已經命他入宮,這幾日讓他陪著你。你爹登基之后,就讓他入閣?!?/br> “記不記得朕跟你說過什么?” 朱翊鈞點點頭:“記得?!?/br> “說來聽聽?!?/br> 嘉靖對他說過的話那么多,冷不防這么問一句,換了其他人,必定猜不到他指的是哪一句。 但這一刻,朱翊鈞想也沒想就脫口而出:“制衡?!?/br> “首輔擁有無上權柄,想讓他們聽話,最有效的方式就是在他們身邊培養一個背叛者?!?/br> 高拱是徐階的背叛者,裕王對高拱感情深厚,登基之后,必定會重用他的老師。 那么,張居正就是高拱的背叛者。 聰明人有三個,甚至不止三個,但首揆的位置只有一個,大家都想上位,要么等,要么搶。 嘉靖很欣慰,這番話,若是對裕王說,他能想象兒子哭哭啼啼的模樣。朱翊鈞不愧是他親撫育長大,比那些大臣還要通透,總能知道他想說什么。 “唉……”說了這么多話,嘉靖已經力竭,他努力想著,還有什么要跟孫兒交代的。 朱翊鈞見他喘息,小手輕撫他的胸口:“皇爺爺,你說的我都記住了。別說了,快休息一下?!?/br> 嘉靖握住他的手:“記住了,也未必會按照朕說的去做?!薄半拗?,你聰明。聰明人總是有自己的想法?!?/br> “朕沒能使天下大治,希望朕的孫兒能做到?!?/br> “可惜,朕看不到那一日?!?/br> 朱翊鈞說:“能看到,皇爺爺能看到?!?/br> 嘉靖想摸摸他的腦袋,但手已經抬不起來:“皇爺爺在天上看著你?!?/br> “……”朱翊鈞沒說話,不停搖頭,眼淚大顆大顆往下掉。 “背書給皇爺爺聽吧,朕最愛聽你背書?!?/br> 朱翊鈞問:“皇爺爺想聽什么?” “三……三十三?!?/br> 他說話氣若游絲,但朱翊鈞立刻就明白了,他說的是《道德經》第 三十三 章。一邊流著眼淚,一邊背給他聽: “知人者智,自知者明;勝人者有力,自勝者強;知足者富,強行者有志;不失其所者久,死而不亡者壽?!?/br> 暖閣外,太監、錦衣衛站滿了整個院子,卻又格外安靜,耳邊只有凜冽的寒風呼嘯,鵝毛大雪鋪天蓋地,黃色的琉璃瓦,紅色的宮墻,皆是一片暗淡的白色。 “皇爺爺,皇爺爺?。?!” 暖閣內傳來小皇孫撕心裂肺的哭喊,眾人心知發生了什么,全都跪了下來,伏在地上磕頭,帶著哭腔三呼萬歲。 黃錦推門進去,嘉靖靠在榻上,無論朱翊鈞如何搖晃,已經沒了聲息。 大明第十一位皇帝朱厚熜,嘉靖四十五年,于乾清宮駕崩,在位四十五年,享年六十歲。 皇上駕崩了,這是國喪。嘉靖病了那么長的時間,近一個月來已入膏肓,宮中早有準備。 朱翊鈞被陸繹和劉守有帶去了另一處暖閣,貼身的幾名太監陪著他,給他換上喪服。 不一會兒,張居正來了。走進暖閣,一眼就看到被太監、侍衛簇擁著,安靜坐在那里默默流眼淚的朱翊鈞。 小家伙抬起頭來與他對視,眼睛又紅又腫,眸中滿是悲痛,像個被遺棄的小孩,那么無助,那么可憐。 “我沒有皇爺爺了?!?/br> 上一世,張居正沒經歷這個。所以這一次,他一心等著老師叫他去給嘉靖擬遺詔。 此情此景,看得他心都碎了。 朱翊鈞朝他伸出手,他便上前,將人抱在懷里,陪著他,安靜的等待著。 外面,太監、侍衛、大臣都在井然有序的忙碌著,悲痛的哭聲不絕于耳。 不知過了多久,暖閣外想起了敲門聲。王安打開房門,外面站著一位內閣官員,他來找張居正:“徐閣老請張大人速到雍肅殿,有要事相商?!?/br> 此時,朱翊鈞還靠在張居正懷里,一手攥著他的常服,不肯松開。 張居正等待許久的時刻終于來了,他哄著朱翊鈞松手:“殿下,我得過去一趟?!?/br> 朱翊鈞沒說什么,松開手,讓他走了。 過了一會兒,朱翊鈞抹了抹眼淚,站起來就往門外走。馮保和陳炬跟上,問他:“殿下要去哪兒?” 朱翊鈞說:“雍肅殿?!?/br> 雍肅殿就在乾清宮西側小殿,面闊只有三間,是皇帝接見朝臣的地方。因為嘉靖常住西苑,此處空置了二十多年,卻一切如舊。 朱翊鈞過來的時候,殿門是關著的,門口站著兩名內閣官員??吹剿麃?,紛紛躬身向他行禮。 朱翊鈞徑直上前,推開門走進殿內,明間沒有人,他轉過頭,次間的兩人聽見動靜,也抬起頭來,正是徐階和張居正二人。 張居正手中握著筆,正在寫著什么,徐階從旁指點。 朱翊鈞走到案前,明黃箋紙上寫滿了字,那是由徐階草擬,張居正執筆的一封嘉靖遺詔。 遺詔是每個皇帝最后,也最重要的一封詔書。嘉靖這封遺詔包括三個內容,首先反省自己在位期間有何過失,又下令凡齋醮、土木、珠寶、織作悉數停止。 其次,裕王仁孝天植,睿智夙成。宜上遵祖訓,下順群情,即皇帝位。國喪期間,宗室王爺都在藩國好好呆著,不要搞事情。 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點,赦免因進諫而獲罪的眾位大臣,活著的官復原職,已經死了的進行撫恤。 朱翊鈞看了一眼那一長串名單,楊廷和、楊慎、楊繼盛、沈煉、張經、李天寵、李默、海瑞……其中有他熟悉的,也有不熟悉的。 朱翊鈞有點走神,原來皇爺爺在位期間,有那么多人蒙受冤屈。 徐階見他眼睛紅紅的,小臉上還有未干的淚痕,有些地方被寒風一吹,竟是裂開一道細小的口子,尤為可憐。 這是未來的皇太子,徐階不敢怠慢,躬身道:“殿下,還是先回暖閣休息吧,老臣這就去迎裕王……”說到這里,他又改了口,“迎圣上入宮?!?/br> 朱翊鈞放下遺詔,手指點在上面:“我想在這里加一個名字?!?/br> 徐階震驚的看著他:“誰?” 朱翊鈞說:“胡宗憲?!?/br> 聽到這個名字,張居正也震驚不已,不是因為胡宗憲,而是因為朱翊鈞竟然會在這個時候,還想著獄中一個必死的囚犯。 徐階明白了他的意思,并沒有言辭激烈的表示拒絕,而是委婉的說道:“殿下,名單上這些大臣都是因諫言獲罪,胡宗憲是‘假擬圣旨’,罪無可赦?!?/br> 朱翊鈞問他:“胡宗憲真的假擬圣旨了嗎?” “羅龍文抄家之時,有胡宗憲親筆所書信件?!?/br> 朱翊鈞又問:“信件在何處,我沒見過。徐閣老怎么知道是他親筆所書?” “我見過一個人,他說胡宗憲來往公文都是由他代筆,從未聽聞胡宗憲自己寫信?!?/br> “殿下!”徐階說道,“假擬圣旨乃是死罪,自然不能讓他人代筆?!?/br> “那這個叫王汝正的巡按御史,為什么要派人去抓徐渭?” “……” 徐階沒有說話,宮殿內靜得落針可聞,旁邊幾人大氣都不敢喘。 朱翊鈞左右看了看,好奇地問道:“為什么這里只有徐閣老一人,李閣老、高閣老和郭閣老,他們今日都不當值嗎?” “?。?!” 此言一出,徐階簡直五雷轟頂,張居正和馮保也不可置信的看向朱翊鈞。 徐階的目的就是要瞞著幾位同僚,獨占這個千載難逢的機會,屆時新帝感激他,百官擁戴他,無論朝堂還是民間,他都能威望大增,還能順帶著拉攏在他和高拱之間搖擺不定的張居正。 沒想到,他卻被一個年僅八歲的孩子道破了心思??粗祚粹x一臉天真的神情,竟不知他是有意還是無意。 “他們真是大膽,我的皇爺爺……”朱翊鈞想說皇爺爺沒了,可是提到“皇爺爺”三個詞,忽然就“哇”的一聲大哭起來,撲到旁邊的張居正懷里,難過的喊:“皇爺爺走了,我沒有皇爺爺了,他不要我了?!?/br> 他哭得太傷心了,一抽一抽的,到后面嗓子都啞了。 張居正摟著他,哄了半天也哄不好,心疼得不行。 他早就知道,這個孩子并非他記憶中的那個人,他們只是名字一樣罷了,其他的,無一相同之處。 只是他沒有想到,四年的相處,在不知不覺間,他和這個孩子竟然建立起如此深厚的情誼,自己一點也見不得他這般傷心的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