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3節
雖說嘉靖不上朝,白天修仙,但人家處理奏章可是一點也不含糊。 尤其在玉熙宮的時候,朱翊鈞偶爾留宿嘉靖的寢宮,深夜醒來,嘉靖要么批閱奏章,要么召見內閣和司禮監。 還有什么夫妻之情,朱翊鈞雖然不懂,但也覺得,這不是身為臣子該管的事。 除了那句“嘉靖者,言家家皆凈而無財用也?!边@篇奏疏中還有一句看得嘉靖火冒三丈的話:“蓋天下之人,不直陛下久矣?!?/br> 罵得實在太狠了,別說嘉靖,換了哪個皇帝嘴上不說,心里都想把海瑞千刀萬剮。 罵歸罵,接下來,近一半的篇幅,除了指責嘉靖這些年來犯下的錯,也從各方面提出自己的意見,希望嘉靖能夠做到節省和振作,九卿、百官各司其職。 “君道不正,臣職不明,此天下第一事也……一反情易向之間,而天下之治與不治,民物之安與不安,于焉決焉。伏惟陛下留神,宗社幸甚,天下幸甚?!?/br> 說得挺好,但海瑞還是越界了,干了他工作職責之外的事情。 所謂“言諫”“駁正”這些都是言官,即御史、給事中的工作范疇,怎么也輪不到他這個戶部主事來說這些。 朱翊鈞合上奏疏,放回到御案上。剛轉過身來,就看到皇貴妃從外面進來了。 小家伙走過去,仰起頭說道:“皇爺爺睡著了?!?/br> 皇貴妃捧著他的臉,心疼的說道:“出了這么大的事,只有你一個孩子陪在陛下身邊,真是難為你了?!?/br> 朱翊鈞搖了搖頭,皇貴妃又說道:“這里由我看著,你快回去休息一會兒吧?!?/br> “來人,送殿下回寢殿?!?/br> 馮保和陳炬就在殿外候著,聽到皇貴妃的聲音,連忙進來。 馮保牽著朱翊鈞的手,帶著他離開正殿。 臨走前,朱翊鈞還特意看了一眼,陸繹和劉守有都不在,想來,應該是去抓那個海瑞去了吧。 海瑞,一個戶部主事,六品官。朱翊鈞長這么大,第一次見六品官還是當年太液池畔初遇張居正。 在御前,六品官還真是個稀罕物。 別說朱翊鈞,連嘉靖也不知道戶部竟然還有這號人物。他什么出身,哪年的進士? 連嘉靖也不清楚這個海瑞的來歷,還得內閣來告訴他。 海瑞,生于正德八年,直到二十八歲才考入縣學,三十五歲,也就是嘉靖二十九年才考中舉人。后來于嘉靖三十年、三十三年連續兩次會試落榜之后。 朱翊鈞聽過、見過許多神童,不那么神,甚至不那么聰明,還能在他皇爺爺跟前,以這種另辟蹊徑的方式露臉的,海瑞算是第一個。 屢試不中,海瑞決定不考了,去吏部報道等著做官。 舉人當官不看成績,看臉,海瑞學習不怎么樣,但大抵是長得還不錯,沒多久就當官了——福建延平府南平縣當教諭。 朱翊鈞不知道教諭是個什么官,反正肯定不是大官。 嘉靖三十七年,海瑞被任命為淳安知縣。 嘉靖四十一年,海瑞調任興國縣知縣。 嘉靖四十三年,海瑞被選拔為戶部云南司主事,赴京師任職。 這就是個簡歷,也看不出別的什么來,甚至還沒有黃錦所說“他把家眷送走,給自己買了個口棺材”立得住人設。 后來,朱翊鈞專程找到陸繹和劉守有,問道:“是你們抓的那個海瑞嗎?” 劉守有說:“我抓的?!?/br> 朱翊鈞來了興趣,坐在太液池邊一塊大石頭上:“給我說說唄?!?/br> “說什么?!?/br> “怎么抓的?” “嘿!”劉守有撫掌,坐在他旁邊,“那日我帶人闖進他家里,他就在堂屋中間坐著,旁邊放一口棺材?!?/br> “然后呢?” “沒了?!?/br> “……” 看劉守有剛才那架勢,朱翊鈞還以為他要講個多么精彩刺激的抓捕畫面,沒想到就這么一句話。 劉守有見他小臉上寫著“我不信”,便又說道:“真的,沒了。除了那口棺材,和他屁股下面那把凳子,他家啥也沒有。書上說,家徒四壁,我算是第一次見識了?!?/br> “那海瑞瘦得跟麻桿似的,穿一身粗布衣服,上面還打著補丁,哪像是個當官的,京郊種地的都比他穿得光鮮?!?/br> 朱翊鈞又問:“那后來呢?” “后來?”劉守有撓撓頭,“后來就送去了鎮撫司,下了詔獄?!?/br> 說到這里,劉守有還嘀咕了一句:“這段時間,詔獄可夠熱鬧的,前些日子來了個胡宗憲,這幾日又抓了個海瑞?!?/br> 朱翊鈞問:“他倆在詔獄怎么樣?” 劉守有答道:“胡宗憲整日長吁短嘆,寫寫畫畫,海瑞嘛,該吃吃該睡睡。我瞧他那狼吞虎咽的模樣,家里伙食興許還不如詔獄?!?/br> 朱翊鈞看著他,若有所思。劉守有被他這么看著,渾身不自在:“怎……怎么了?” 朱翊鈞說:“武進士,你不該做錦衣衛?!?/br> 劉守有立刻站起來,躬身,抱拳:“臣多謝殿下提攜?!?/br> 朱翊鈞也站起來:“你應該去茶館說書?!?/br> 說完,他轉身就跑開了。留下一頭霧水的劉守有,回頭去問陸繹:“殿下這是什么意思?” 陸繹白他一眼:“話多?!?/br> “……” 嘉靖病了好些日子,也不管朝中事務,都交給內閣處理。朱翊鈞除了上課練武,其余時間都陪著他,跟他一起用膳,同他說話,哄他開心,讓他趕緊好起來。 期間,太醫每日都來給嘉靖診脈?;实劭偸顷幊林?,太醫們也是小心翼翼。 這一日,到了請脈時間,嘉靖卻坐在龍椅上睡著了。太醫在殿外磕頭,朱翊鈞讓太監去把人喊進來。太醫進來之后,抬頭看了嘉靖一眼,跪在下面遲遲不敢動。 這位太醫姓徐,朱翊鈞見過他幾次,疑惑的看著他,輕聲問道:“徐太醫,你在等什么?” 徐太醫說道:“陛下龍袍落在地上,臣不敢上前?!?/br> 朱翊鈞一低頭,果然看見嘉靖的寬大的衣袍灑落在地上。太醫不敢上前,是擔心會踩到,那可是死罪。 朱翊鈞彎腰把嘉靖的衣擺提起來:“現在好了,你過來吧?!?/br> 徐太醫上前,誠惶誠恐的給嘉靖診完脈,又行了一禮,這才無聲無息退出殿外。 這才初夏時節,徐太醫滿腦門汗水,后背從貼里到常服濕透了。 徐太醫一走,嘉靖就睜開了眼,嘴角竟然浮現出一抹笑意。 自從看了海瑞那封《治安疏》,這幾日嘉靖就沒露出過什么好臉色。今日卻不知怎么的,竟然笑了。 朱翊鈞摸不著頭腦,于是問他:“皇爺爺,你笑什么呀?” 嘉靖推他:“去,給朕拿紙筆過來?!?/br> 這事兒朱翊鈞可干不了,只能讓太監幫他。 幾名太監又是研墨,又是取筆,又是拿出御用龍箋,忙活完了才交給朱翊鈞。 小家伙把紙筆遞到嘉靖手中,好奇的站在旁邊,看他要寫什么。 嘉靖提筆在龍箋上寫道:“偉頃呼地上,具見忠愛。地上人也,地下鬼也?!?/br> 偉就是剛才那位徐太醫,他叫徐偉。 寫完,嘉靖合上手諭,遞給太監,讓人送去內閣。 朱翊鈞看得似懂非懂,長大之后想起這件事,才明白,嘉靖忌諱頗多,大臣在他面前無不小心謹慎,生怕說錯半個字。 而他年少無知,總是無所顧忌,甚至口不擇言,皇爺爺卻從未責備過他。 過了幾日,嘉靖感覺身體好些了,看到朱翊鈞坐在他旁邊看書,便說道:“去,把那本奏章給朕拿過來?!?/br> 朱翊鈞抬起頭來,問道:“哪本?” “就那個海瑞呈上的那本?!?/br> “???”朱翊鈞驚訝的張著嘴,憂心忡忡的看著他,“還要看呀?!?/br> 嘉靖在他后腦輕拍一巴掌:“讓你拿你就去拿?!?/br> 朱翊鈞沒辦法,只能到御案上,翻出那本奏章給他送過去。 嘉靖展開奏折,又從頭到尾細細的讀一遍。朱翊鈞怕他又氣出個好歹來,站在旁邊,隨時準備抽走他手中的奏折。 這一次,嘉靖從頭到尾看完了,盡管心中還是不爽,但也沒有那么怒不可遏。他又將其中段落翻來覆去的看,看過之后,才嘆一口氣:“唉!” 朱翊鈞在旁邊歪著頭看他,緊張地問:“怎么了?” 嘉靖合上折子,遞到他手里:“此人可比比干,可惜,朕不是紂王?!?/br> 比干朱翊鈞知道的,輔佐商朝兩代君主,被譽為“亙古忠臣”。 紂王朱翊鈞也知道,商朝最后一代君主帝辛。在張居正給他講的關于昏君和暴君的故事中,占據重要篇幅。 一時間,海瑞和他的《治安疏》就像兩枚震天雷,把朝野上下炸開了鍋,大臣們私底下都在討論他。 很快,不止朝堂,就連京城的百姓也聽說了海瑞這個人,和他不懼生死,敢于直諫的勇氣。 朱翊鈞實在很好奇,這個海瑞,他究竟是個什么樣的人。 這個問題,就算是戶部尚書和內閣也給不出答案,他們高高在上,每日都有處理不完的國家大事,怎么會留意一個六品主事? 結合黃錦和劉守有對他的描述,想來此人的確是個清官,還是個不怕死的清官。 直覺告訴朱翊鈞,只有一個人能滿足他的好奇心,這個人就是馮保。 “大伴,今晚我要聽故事!” “……” 作者有話要說 “此人可方比干,第朕非紂耳?!?/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