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2節
很快,胡宗憲就由錦衣衛押解進京,朱希孝親自帶著他來到萬壽宮面圣。 上一次見到胡宗憲,雖然也是被彈劾、罷官,但他在御前依舊表現得從容,并無半分驚惶,因為他知道,嘉靖一定會保他。 但這一次不一樣,就算他心中仍然相信嘉靖想要保他,但假擬圣旨的罪名一旦坐實,除非神仙降世,否則沒人能救他。 除了驚惶他的臉上還有眼中憤怒,或許是忠魂蒙冤的恥辱,也或許是報國無望的不甘,總之那個眼神,朱翊鈞一輩子也忘不了。 世人皆道,生殺予奪握于天子一人手中,但這一刻,朱翊鈞才真正明白,即使是皇帝,想要殺一人或救一人,也不能全憑個人意愿。 但嘉靖的處境也沒有他想的那么糟糕,畢竟是皇上胡宗憲曾經也是一方封疆大吏,殺不殺他,也要皇帝下旨。任憑御史的彈章寫得再好,嘉靖不發話,沒人敢動他。 于是,胡宗憲就這么被下了詔獄,然后就沒有然后了。 三法司幾次呈上罪狀,嘉靖也都只是看看,看過之后便沒有下文了。 于是,這件事就這么放下了。但這注定是個多事之秋,日子平靜了一個月,嘉靖又看到了一封奏疏。 這一日,朱翊鈞正好休息。嘉靖最近這大半年身體時好時壞,天氣稍微熱一點,心情就煩躁,只有孫兒在旁邊,陪著他說說笑笑,他才能平和一些,臉上也有笑容。 大殿里里外外伺候的太監、侍衛恨不得小皇孫日日都來,大家的日子也都會好過一些。 嘉靖現在精力不濟,絕大多數奏折都讓司禮監來批,自己一天也就看個兩三本。 他看著朱翊鈞,招招手喚他來到身旁,隨手遞了本奏折給他:“來,你來替朕批?!?/br> 朱翊鈞渣渣大眼睛:“可是我不會呀?!?/br> “你念,念完了,朕告訴你怎么批?!?/br> 這個活兒新鮮,朱翊鈞愛干。他翻開奏章,念了起來。黃錦將蘸了朱紅色墨汁的毛筆遞給他,嘉靖動動手指,告訴他在什么地方寫什么。 他雖然年紀小,但那一手臺閣體寫得倒是有模有樣,端正中有透露著一點俏皮。 奏章送去內閣,大臣們還奇怪呢,沒聽說司禮監來了新的秉筆太監,看這字跡,年紀應該不大。 嘉靖又拿了個折子遞給朱翊鈞:“最后一封,剩下的讓司禮監去批?!?/br> 朱翊鈞接過折子,拿在手里顛了顛,比其它的都要更厚更沉一些,他翻開就開始念:“戶部云南清吏司主事臣海瑞謹奏;為直言天下第一事,以正君道、明臣職,求萬世治安事……” 一聽這個開頭,黃錦臉色“唰”的一下就變了,前些日子沒想明白的事情,現在終于想通了。 他想上前阻止朱翊鈞,讓他別往下念了,可剛一動作,嘉靖就瞪了他一眼。 朱翊鈞愣了一下,嘉靖沉聲道:“接著念?!?/br> “君者,天下臣民萬物之主也。惟其為天下臣民萬物之主,責任至重……陛下則銳精未久,妄念牽之而去矣。反剛明而錯用之,謂長生可得,而一意玄修……” 朱翊鈞念到這里,眼睛卻已經看到了后面,于是他的聲音戛然而止,不需要黃錦阻止他,他自己也不想念下去了。 嘉靖坐在那里紋絲未動,懸在扶手外的手指卻在微微顫抖:“念!” 朱翊鈞合上奏折:“我不想念了?!?/br> 嘉靖稍微提高了音量:“朕讓你往下念?!?/br> 朱翊鈞退后一步,拿奏折的手背到身后:“不要!” “你為什么不念?” 朱翊鈞咬著下唇,也很堅持:“你聽了會生氣?!?/br> “朕現在就很生氣!” 嘉靖一巴掌拍在扶手上:“你不念,朕自己看!” 他氣勢洶洶的站起來,屋里屋外,太監齊刷刷跪了一地。 朱翊鈞還想跑,被嘉靖一把逮住,抽出他手里的奏章,打開來,洋洋灑灑一大篇,足有好幾千字。 他找到剛才朱翊鈞念了一半的地方繼續往下看:“富有四海不曰民之脂膏在是也,而侈興土木。二十余年不視朝,綱紀馳矣。數行推廣事例,名爵濫矣。二王不相見,人以為薄于父子?!?/br> “以猜疑誹謗戮辱臣下,人以為薄于君臣。樂西苑而不返宮,人以為薄于夫婦。天下吏貪將弱,民不聊生,水旱靡時,盜賊滋熾。自陛下登極初年亦有這,而未甚也?!?/br> “今賦役增常,萬方則效。陛下破產禮佛日甚,室如縣罄,十余年來極矣。天下因即陛下改元之號而臆之曰:嘉靖者言家家皆凈而無財用也?!?/br> 看到這里,嘉靖已經氣得渾身顫抖,身子一晃,向后倒去。 黃錦和朱翊鈞趕緊扶著他坐在椅子上,他拿著那封奏章,眼睛血紅,目眥欲裂,臉上每一塊肌rou都在抖動,怒不可遏,近乎癲狂。 朱翊鈞記得,上次看到皇爺爺這個狀態,還是在大玄都殿。那時候他是因為誤服丹藥,而現在是被這封奏疏氣得七竅生煙。 總的來說,這位戶部主事只干了一件是——指著嘉靖的鼻子,把他罵了一頓。說他一意修玄,望向長生不老,搜刮民脂民膏,大興土木;二十年不上朝,不理國事,超綱混亂,篤信“二龍不見”,不顧父子之情,享樂西苑不去后宮,沒有夫妻之情……最后一句最狠,說嘉靖的年號是“家家皆凈而無財用也”。 嘉靖性情乖張,多忌多疑,幾十年來,大臣們都是哄著他順毛摸,嚴嵩更是唯命是從,即便是徐階,不同意他燒錢搞個人愛好,也是委婉的好言相勸,不會跟他對著干。 這個海瑞倒好,一上來就罵得這么狠,這么難聽,非但不給皇帝留面子,簡直就是奇恥大辱。關鍵他說的都是事實,皇帝想反駁也反駁不了。 嘉靖摔了奏章,突然發出一聲怒吼:“去,把這個海瑞給朕抓起來,朕要殺了他,殺了他?。?!” 這一聲咆哮,真真是如龍吟一般,朱翊鈞感覺整個大殿都在顫抖,耳膜被震得嗡嗡的響,周圍的太監全都以首叩地,嚇得不住哆嗦。 吼完這一嗓子,嘉靖仿佛脫力一般,癱坐在龍椅上。黃錦扶著他的胸口,給他順氣。他想說點兒什么,張了張嘴,喉間發出咕咕的痰鳴音,口舌僵直,一時間竟發不出聲音。 朱翊鈞沖著太監喊:“跪著做什么,快去宣太醫,快點!” 一屋子太監這次從驚懼中回過神來,連滾帶爬沖出大殿。 嘉靖緩了一會兒,終于能說話了,沖著黃錦又是一聲怒喝:“快去!別讓他跑了!” 黃錦跪在地上,哐哐給他磕頭:“主子萬歲爺!陛下!龍體要緊,那個海瑞,他跑不了?!?/br> 嘉靖怒瞪著他:“你怎么知道他跑不了?” “他……”黃錦如實以告,“奴婢掌管著東廠,京城大小官員,每日動向都有記錄。這個海瑞,前兩日就把家眷送出了城,昨日又買了一口棺材。奴婢百思不得其解,他這是寓意何為,今日看了這份奏疏才想到,他這是——死諫吶!” 第85章 海瑞連棺材都給自…… 海瑞連棺材都給自己買好了,就是做好了赴死的準備,一個要赴死的人他怎么可能逃跑呢。 聽了黃錦的話,嘉靖更氣,不停的喊:“朕要殺了他,殺了他!” 他又瞪向黃錦,遷怒于跟在自己身邊的這個老太監:“朕連你一起殺!” 說著,他就一腳踹了上去,可惜他因為暴怒,身體僵直,只是做了個抬腿的動作,輕輕碰了黃錦一下。 黃錦不敢躲,仍舊跪在他跟前,不住磕頭。 “陳洪,陳洪呢?”跪在外面的陳洪趕緊小跑著進來,“去,讓人把這個海瑞抓起來,下詔獄?!?/br> “是,奴婢這就去!” 陳洪沒有黃錦受寵,他沒什么本事,正因為沒本事,嘉靖才讓他當上了司禮監掌印太監,皇上說什么,他只管做什么,聽話就行。 陳洪退出了大殿,嘉靖仍在氣頭上,胸膛起伏著,仿佛用盡了全身力氣攫取空氣。 黃錦擔憂的喊道:“陛下,龍體要緊,龍體要緊??!” “閉嘴!” 若不是這么多年主仆情誼,嘉靖恨不得把他也關進詔獄。 送走家眷,購買棺材,這么重要的信息,他竟然不提前報上來,簡直該死! 朱翊鈞站在旁邊,他很擔心皇爺爺的身體,也擔心皇爺爺真的把黃錦關起來。 黃錦是個厚道人,剛才嘉靖正在氣頭上,他原本可以不說那些話,但他還是說了出來,把一部分嘉靖對海瑞的惱怒轉移到自己身上。 朱翊鈞知道,黃錦這是在嘉靖怒火中燒的時候,救了海瑞一命。 很快,太醫來了,太監們扶著嘉靖回寢殿休息,太醫上前為他診脈,開了藥方。太監很快煎好藥送進來。 黃錦要喂嘉靖服藥,嘉靖一拂袖,“砰”的一聲,碗砸在地上,褐色藥汁撒了一地。 太監又端來一碗,朱翊鈞搶在黃錦之前去接:“我來!我來!” 嘉靖余怒未消,逮著誰都能發泄一番,剛才太醫來替他診脈,跪在床邊戰戰兢兢,一旁站著的十幾個太監,更是大氣都不敢喘。 朱翊鈞坐在床邊,把盛滿藥汁的勺子緩緩遞到嘉靖嘴邊。嘉靖看著他,也不動手掀碗,也不張嘴喝藥。 朱翊鈞說:“撒了,要撒了,皇爺爺你快喝呀?!?/br> “……” 有太監上前,接過他左手的碗,好讓他把注意力都放在右手的勺子上。 嘉靖能毫無顧忌的朝任何人發脾氣,除了這個他一手養大的小家伙。 看著他滿眼焦急又真誠,嘉靖再大的火氣也發不出來。 祖孫倆只僵持了片刻,嘉靖就張嘴把藥喝了。 朱翊鈞緊皺的眉頭稍稍展開:“這才乖嘛,先把藥喝了?!?/br> “喝完了藥再生氣?!?/br> “那個海瑞,把他關起來,打屁股,使勁兒打?!?/br> 朱翊鈞這是提醒了嘉靖,要殺海瑞不一定要砍他的腦袋,杖斃也是不錯的選擇。 朱翊鈞看他嘴角露出詭異的笑容,意識到自己說錯了話:“現在先不打,病好了再打,看著打才解氣呢?!?/br> 他一口一口的,把藥都給嘉靖喂下去,嘴里還碎碎念,沒完沒了的。 喝完了藥,嘉靖躺下,大抵是藥方中有安神的藥材,也或許是發了那么大的火,累了,沒一會兒,嘉靖就睡著了。 睡著了他的手還攥著朱翊鈞的小手,不肯松開。 朱翊鈞坐在床邊安靜的看著他,原來帝王生病的時候也會變得脆弱,只有緊握住與他血脈相連,也是身邊最近親的人,才能獲取一點安全感。盡管,那只是個六七歲的孩子。 直到他睡著了,朱翊鈞才抽出手,太監們跪在地上,無聲的收拾一地狼藉。 朱翊鈞走到外間,角落里站著不少太監,但大殿仍是讓他有種空空蕩蕩的感覺。 海瑞那封奏疏還丟在地上,朱翊鈞撿起來,就地坐在臺階上,又翻開看了起來。 朱翊鈞雖然長在深宮,但他時常呆在嘉靖身邊,嘉靖處理朝政也從未讓他回避,許多事情,他也看過聽過。 即便如此,對于天下局勢,仍然沒有具象的了解,看到海瑞這封《治安疏》依舊覺得震撼。 海瑞對嘉靖的職責,確實,絕大部分都有道理,但也不盡然。 至少朱翊鈞覺得“不理朝政”這一條就還挺冤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