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1節
“你來,叫你吃個夠?!?/br> “……” 徐小姐雖然現在處境尷尬,但也是正經的首輔千金,從小受過良好教育,知書達理,與皇貴妃十分投緣,還有朱翊鈞這個小崽子在一旁起哄,皇貴妃便答應以后時常讓徐小姐入宮,陪她說說話。 嘉靖現在對徐階意見很大,聽朱翊鈞說起這事兒,不禁開懷大笑。 嫁到嚴家的孫女,又被朱翊鈞送了回去。還討了皇貴妃的歡心,送回老家也不能,只能留在眼皮底下,看見她,就想起自己當年如何伏低做小,奉承嚴嵩,那得多膈應啊。 反正徐階不好過,嘉靖就覺得舒坦,病都好多了。 不久,嘉靖又收到一封奏疏,來自御史的彈章,嘉靖看完,又驚又怒,抬手狠狠地把奏折摔在了地上。 這時候,朱翊鈞正好走進殿內,看到嘉靖正在發怒,趕緊跑過去,小手在他胸口拍兩下:“別氣,別氣?!?/br> 嘉靖低沉著嗓音,滿含怒意:“去把徐階給朕叫來?!?/br> 朱翊鈞跑去撿那封奏折:“讓我看看,誰又惹我的皇爺爺生氣了?!?/br> 他飛快的把那封彈章看了一遍,彈劾的對象竟然是胡宗憲。 兩年前,陸鳳儀彈劾胡宗憲十大罪狀,胡宗憲被罷職,押解回京。徐階當他是嚴黨,一心要弄死他。但嘉靖念他抗倭有功,只罷了他的官,并沒有治他得罪,讓他回原籍呆著。 兩年過去了,嚴嵩流落街頭,嚴世蕃已經斬首,嚴黨也四分五裂,竟然還有人彈劾胡宗憲。 而這封彈章依舊透露著撲面而來的殺氣,以及鮮明的個人風格。 難怪嘉靖要把徐階叫來。 彈章中,除了“貪污軍餉”、“濫征賦稅”、“黨庇嚴嵩”這些陳詞濫調之外,還提到了另一件事。 上個月,御史在對羅龍文進行抄家的時候,意外發現一封幾年前,胡宗憲被彈劾時寫給羅龍文的信件。在心中,在心中,他許諾嚴世蕃重金,希望他能作為內援,幫他保住浙直總督的官位。這都不是重點,重點是里面還附有一道他自擬的圣旨。 假擬圣旨,性質和嚴世蕃“通倭”“犯上”一樣,都是都是死罪。再一次把嘉靖架到了兩難的境地,就算再想對胡宗憲網開一面,這一次也沒了理由。 朱翊鈞從合上奏折,回頭看一眼皇爺爺。 這封彈章,嘉靖看了生氣是必然的,但他生氣的點是什么? 是胡宗憲假擬圣旨,還是一個抗倭功臣被冤枉,或者徐階再一次用這樣的手段,借皇帝之手鏟除異己。 很快,外面的太監通傳,徐階覲見。朱翊鈞放下奏折,退到了一邊去。 嘉靖向徐階了解了具體情況,徐階說起胡宗憲在浙江抗倭的事。羅龍文本就是他的同鄉,擒獲徐海之后,羅龍文又因為種種原因,結識了嚴世蕃,跟著嚴世蕃混跡幾年,嚴世蕃充軍,他也充軍;嚴世蕃當逃兵,他也當逃兵。嚴世蕃回家蓋房子,他去當了倭寇。 嘉靖又問起假擬圣旨的事情,徐階轉述了御史的說法,堅稱就是從羅龍文家里發現的。 可問題是,他為什么要這么做?自己擬一封圣旨,交給嚴世蕃,目的何在?他難道不知道這是死罪嗎,還要故意留下證據? 朱翊鈞聽得無趣,目光轉來轉去,落到大殿旁邊,那里有一整面書架,用來隔開正殿和次間,書架后面有一根柱子。 “先把他押送京師,關入詔獄,朕還沒想好如何處置他?!?/br> “詔獄?”徐階躬身,低頭,“陛下,這與理不符,胡宗憲應該關押在刑部大牢,由三法司會審才是?!?/br> 嘉靖不耐煩:“朕說關在詔獄?!?/br> 他畢竟是皇帝,他說關在詔獄,徐階也不敢跟他硬來,那就關進詔獄好了。 朱翊鈞聽過許多抗倭故事,見過胡宗憲和徐渭,看過他們的著作。還有現在教他武學的李良欽,也是一位抗倭的將軍,幾人都給他留下了非常好的印象。還有戚繼光、俞大猷、譚綸這些一直以來在東南抗倭文武官員。 他們要么以精湛的兵法運籌帷幄,要么以高超的武藝沖鋒陷陣,真真切切的在東南守衛國土,保護沿海百姓的生命與財產安全,他們不應該成為政治斗爭的犧牲品。 三法司現在都是徐階的人,詔獄是錦衣衛的刑獄,錦衣衛只聽從皇帝調遣。 嘉靖之所以把胡宗憲關押在詔獄而不是刑部,也是為了保護他。 對皇帝來說,沒有什么比皇權更加重要。假擬圣旨可比貪污軍餉、濫征賦稅嚴重多了。 就算嘉靖能護得了胡宗憲一時,但在皇帝與內閣的極限拉扯中,胡宗憲也是九死一生。 朱翊鈞很擔心,回去拿出那本《籌海圖編》翻了幾頁,抬起頭來問馮保:“胡宗憲會不會死呀?” 馮保抿著嘴唇不回答,有些事情他能說,有些不能。 朱翊鈞抬起頭來與他對望,看到他眼中流露出的神情,明白了問題的答案。 朱翊鈞合上書,像大人一樣嘆一口氣:“有什么辦法能讓他不死呢?” 馮保在心中嘆氣,又搖了搖頭。忽的看向朱翊鈞,眼中有一閃而過的光彩。 說不準,這小家伙真能救胡汝貞一命。 朱翊鈞本來已經站起來,往書房外走,突然又回過頭來看向馮保:“大伴!” 馮保也正在思考胡宗憲的事情,他這么一驚一乍的交易嗓子,倒是嚇了一跳:“殿下怎么了?” 朱翊鈞問道:“你說,許先生會不會也要受到牽連?” “徐先生?”馮保很快反應過來,“殿下說的是徐渭?!?/br> 朱翊鈞點頭:“是?!?/br> 馮保好奇道:“殿下為何這么問?” 朱翊鈞給他分析:“嚴世蕃被抓,羅龍文也被抓。御史又通過羅龍文,彈劾胡宗憲?!?/br> “徐先生曾經是胡宗憲的幕僚,幫他寫過《進白鹿表》,還幫他草擬過許多文書?!?/br> “胡宗憲被彈劾的罪名是假擬圣旨,那……三法司會不會認為,這份假的圣旨也是徐先生寫的?!?/br> 說到這里,他又皺起眉頭,問了個問題,又像是自言自語:“這封圣旨真的存在嗎?” 馮??粗?,眼中滿是驚訝。他還不滿七周歲,竟然有如此敏銳的政治嗅覺和強大的分析能力,他那個已經是儲君的父親,和他比起來,也差遠了,不愧是在皇帝身邊長大的孩子。天天看著皇帝與大臣,大臣與大臣之間斗來斗去,耳濡目染,這些派系斗爭的慣用手段,一看就懂。 馮保還是嘆氣,并不回答他的問題。 小家伙也不需要他回答,自己已經有了答案。 他又回到書案后面,拿起那本《籌海圖編》,說道:“這個書只有一本,我已經看完了,現在還想看看剩下那些,能不能讓徐先生送來京師?” 他在書房里走來走去,想不出答案,跑到院子里,看到門口倚了根木棍,拿起來隨心所欲的舞了一套棍法,最后將棍子立在背后:“我有辦法了?!?/br> 第84章 馮保知道,因為胡…… 馮保知道,因為胡宗憲再次下獄,徐渭擔心牽連自己,整日擔驚受怕,在胡宗憲死后,他精神狀況出了問題,提前給自己寫好了墓志銘,開啟了瘋狂且離譜的自殺精力,包括但不限于用鐵定刺入左耳,用斧頭砍自己的頭,用鐵錐鑿□□…… 徐渭一共自殺了九次,每一次用的手法聽起來都驚世駭俗,場面更是血腥駭人,但每一次都有人相救。 想死死不了,讓他的精神在極度恐懼和痛苦中徹底崩潰,他出現幻覺,看到妻子與一名僧人私通,憤怒之下,誤殺妻子張氏,后以殺人罪被逮捕入獄。 徐渭雖然自己考試不太行,考了八次連個舉人也考不上。但是徐渭會交朋友,他的朋友諸大綬、張元忭都是狀元,此二人出錢出力,七年之后,借著萬歷即位大赦獲釋。 因為徐渭實在夠狂夠瘋也夠傳奇,后世有人稱他為“東方梵高”。 馮保卻認為,此二人除了自殘和繪畫之外,沒有可比性,畢竟徐渭除了搞藝術,他還是個軍事奇才。 梵高會打仗嗎? 當然,這些都是后話,眼前看著朱翊鈞這小家伙對胡宗憲的案子如此上心,馮保覺得,說不得許多人的命運都會因此改變。 馮保不好向朱翊鈞透露徐渭接下來的悲慘遭遇,但委婉的表達了一下,徐渭的命途多舛。 小家伙聰明,自己就分析出現在徐渭的處境有多危險。 朱翊鈞去求嘉靖,但現在徐階相權在握,成功牽制了皇權,嘉靖也心有余而力不足。 嘉靖盯著他,來自帝王的凝視深沉且威嚴:“你自己看重的人,自己想辦法。保得住,是你的本事,保不住,就看著他死?!?/br> 小家伙又想到出宮去找他爹,轉念一想,他爹最怕皇爺爺了,一心只想躲在高先生的羽翼下,安穩過日子,什么事都不參與。 胡宗憲在詔獄里關著,三法司暫時動不了他,朱翊鈞現在最擔心的是徐渭。 第二日,他去練武的時候提早了寫,初夏的天氣還算溫和,太液池吹來的和煦的微風,他就坐在池邊的一塊大石頭上看書。 李良欽來的時候他還在埋頭苦讀,乍一看上去特別認真,連師傅走近了都沒察覺。 “殿下在看什么?” 朱翊鈞把封面亮給他看,正是胡宗憲的《籌海圖編》。 這個人和他的這本書,在這個特殊時期有些敏感,李良欽站直身體,恨不得時光倒流,自己從來沒看過。 看都看了,朱翊鈞可不會給他機會裝沒看見:“這本書我都看完了,翻來覆去看了好幾遍,我還想看看其他幾本,李將軍你有嗎?” 李良欽搖頭:“我沒有?!?/br> 朱翊鈞仰起頭沖他笑:“我知道誰有?” “誰?” 朱翊鈞沒有回答他的問題,又問道:“李將軍住哪兒?” “朝廷安排了屋宅?!?/br> “夠住嗎?” 李良欽一愣,不知道他問這個問題是何意。 朱翊鈞不耐煩的催促:“夠不夠嘛?” “夠的?!?/br> 朱翊鈞眨眨眼:“那再多一個夠不夠?” “誰?” 朱翊鈞晃一晃手中的書:“送我這本書的人?!?/br> “……” 書是徐渭送給他的,他想讓徐渭以送書的名義再來京城,住進李良欽的家中。 這樣一來,其他人就知道徐渭是他皇長孫看重的人,徐渭也沒有任何官職,對其他人沒有威脅,別人自然不會動他。 想把徐渭叫來京城容易,但把他安頓下來卻并不容易,得有一個合適的地方。 李春芳自然不行,一來,徐渭之前得罪了他,二來,他是徐階的人。 裕王府也不行,裕王一向怕惹麻煩,更怕惹怒嘉靖,再怎么寵兒子,也不會答應這種無理要求。 想來想去,他覺得李良欽比較合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