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節
但是看到徐渭正埋頭奮筆疾書,他以為是在替自己作青詞,于是,勸自己忍一忍,再忍一忍。 然而,走進了一看,作什么青詞,人家剛作了一幅畫,正在往上題詞。 朱翊鈞也湊上去看:“從來不見梅花譜,信手拈來自有神。不信試看千萬樹,東風吹著便成春?!?/br> 李春芳給他尋一處安靜的別院,叫他在這里好好地作青詞,他卻畫起了梅花。 畫完了梅花,還題了首詩,好好把自己夸一頓。 朱翊鈞回頭輕聲問馮保:“什么是梅花譜?” 馮保也輕聲回他:“就是教人畫梅的畫譜?!?/br> 朱翊鈞點點頭,懂了。徐渭的意思是他畫梅花,從來不看什么畫譜,自己信手拈來便極具神韻。 前兩句自夸已經很不含蓄了,后兩句更是狂得沒了邊:你不信我畫的梅花栩栩如生?且等著瞧吧,冬風一吹,那千樹萬樹的梅花定能如期綻放。 朱翊鈞還沒學過畫畫,對于這種寫意的水墨畫幾乎沒有建立審美,好與不好,他都看不出來。但他身后那倆太監,于書畫方面頗有些造詣。 此時,馮保和陳炬二人眼睛都直了。所謂“愿為青藤門下走狗”、“愿為青藤研墨理紙”真不是隨便說說。 他倆這是跟著小主子出來見世面來了。 李春芳表面不動聲色,心中卻感慨不已。 一方面,他實在恨極了徐渭狂放不羈的個性。一方面,人家是有真本事,詩詞書畫,無一不通,還擅長各種公文寫作,拍馬屁的文章也能信手拈來,他甚至還精通兵法。 這樣的人不能為己所用,實在叫人不甘心。 他想問徐渭,文章作得如何了,卻礙于朱翊鈞在旁邊,不好多問。 徐渭左看右看,對自己這副梅花圖甚為滿意,落款:文長,加蓋鈐?。禾斐厣饺?。 朱翊鈞已經繞到了書案后面。他人矮想要看一整副畫就得墊腳,一邊墊腳還一邊把徐渭往旁邊擠:“讓一讓,讓一讓?!?/br> 徐渭手里拿著自己的印章,有些莫名其妙,回頭一看,卻不見人,低下頭,才看到一顆白嫩嫩的小團子。 就算是江南的煙波浩渺,細風軟雨也養不出這么靈動清雋的孩子。 朱翊鈞那小腦袋一會兒偏向左邊,一會兒偏向右邊,仿佛是個書畫鑒賞行家,仔仔細細的將那幅畫看了一遍,小臉滿是疑惑:“我怎么看不出這是梅花?” 徐渭嗤笑一聲:“看不出就對了?!?/br> 朱翊鈞狐疑的看著他:“是你畫得不好吧?!?/br> 在場眾人倒吸一口涼氣,這都不算好,那怎樣才叫好? 徐渭冷哼:“哪里不好?”朱翊鈞說:“一點也不像?!?/br> “這就神韻,若追求形似,豈不落了俗套?!?/br> “哼~”朱翊鈞指著其中一處,“我看是你不留意,把墨汁滴在紙上了吧?!?/br> “你……” “你?” 徐渭看著他,連說出兩個“你”字,語氣卻大不相同。 平日里,都是徐渭把李春芳氣得半死,今天看到他在朱翊鈞面前吃癟,心里舒坦多了。 徐渭盯著朱翊鈞,這孩子看著有點眼熟,好像在哪里見過……好像,昨天剛見過! “是你!” “是我?!?/br> 李春芳驚訝道:“你們認識?” 二人異口同聲:“不認識?!?/br> “……” 因為李春芳在場,徐渭也沒有提胡宗憲的事情。他不提,朱翊鈞也不提,而是朝他伸出手:“還錢?!?/br> “什么錢?” “酒錢?!?/br> “……” 徐渭開始心虛:“什么酒錢,老夫從不與小娃兒喝酒?!?/br> 朱翊鈞半瞇著眼睛看他,“昨日在姑蘇小官,你的酒錢,是我大伴付的?!?/br> 徐渭驚訝道:“子藎呢?” “回去讀書啦?!?/br> 徐渭沉吟片刻,將他剛作的那副《墨梅圖》拿給朱翊鈞:“這幅畫給你,權當抵了酒錢?!?/br> 朱翊鈞把他的手一推,頗為不屑:“誰要你的畫?” 他嘴太快了,一旁的馮保還沒反應過來,而后在心中吶喊:要要要,我要啊,我特別想要! 作者有話要說 崽崽:大伴,舍不得酒錢,套不著徐文長。 馮保:還是崽崽聰明。 第59章 徐渭一臉震驚的看…… 徐渭一臉震驚的看著他:“你不要?” 朱翊鈞搖頭:“不要?!?/br> “你知不知道多少人排著隊想要我的畫,還得看我樂不樂意給?!?/br> 朱翊鈞偏著腦袋,一臉滿不在乎:“那你給別人吧,我不要?!?/br> 徐渭走到哪兒都奉行一個原則——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來明日愁。 他的畫值多少錢,得根據他當時的經濟狀況決定。有錢的時候千金難求,沒錢的時候,也就只值一頓酒錢。 李春芳將他請來京城,付了他六十兩聘銀。除了留給老家妻兒的花銷,他隨身帶來的銀兩,也都貢獻給了那個姑蘇小館。 反正他現在是身無分文,若是有銀子,他早就退還給李春芳,請辭走人了。 徐渭想也沒想,脫口而出:“那你想要什么?” 說出這話,他倒是有些后悔了。這比桌子高不了多少,長得白白嫩嫩的小團子,實在太具有迷惑性,跟他說話的時候,容易讓人放松警惕心。 你以為他只想要一顆糖果,一塊點心,最后發現,他想要的,往往叫人意想不到。 “嗯~”朱翊鈞歪著腦袋作思索狀,想了半天也沒什么想要的,“那你就跟我說聲謝謝吧?!?/br> 這個要求確實讓徐渭意想不到,他現先是一愣,而后大笑起來:“你這小娃兒,倒是有趣?!?/br> 他彎下腰,看著朱翊鈞:“那就……多謝這位小兄弟了?!?/br> 他見朱翊鈞機靈又漂亮,忍不住伸出手,想要摸摸他的頭。 “放肆!”李春芳大喝一聲,阻止道,“不可對殿下無禮!” “殿下?” 剛才朱翊鈞和徐渭兩個人一問一答,聊得熱鬧,沒給李春芳插嘴的機會,自然也沒來得及介紹朱翊鈞的身份:“這位是裕王世子?!?/br> 除了浙直地區,其他地方王世子并不是什么稀罕物種。藩王那么多,誰還沒個兒子。 成祖之后,封藩的原則是財賦物豐地不封、軍事機要地不封。 浙直一代,工商業發達,又是魚米之鄉,賦稅重地,人才輩出,立個藩王在這里,與國爭利,皇上得日日睡不著覺。 徐渭沒見過什么皇親國戚,但也知道,京城的王世子,可不是一般的王世子,那是未來皇位繼承人的繼承人。 徐渭這才恍然大悟,皇帝身邊養大的孩子,難怪他見過胡宗憲。 徐渭身上連個功名也沒有,就是個平頭老百姓,見了世子自當跪下行禮。 朱翊鈞伸手扶了他一把,觸碰到他的手背,一片冰涼。 “起來起來,我曾聽人講過,許先生在浙江抗倭,立下奇功?!?/br> 說起那段時光,徐渭便有些惆悵。若不是胡宗憲忽然被朝廷罷官,他本可以繼續在總督府施展自己的才華。 也不至于為了六十兩銀子,北上京師,看李春芳的臉色。 徐渭擺了擺手:“略施小計而已,不提也罷?!?/br> 乍一聽,他還挺謙虛。朱翊鈞仔細一想,能夠不動干戈,憑借智謀擒獲徐海,誘降王直,只是略施小計。 這明明就是自夸! 朱翊鈞笑著點頭:“我也覺得,還是親自領兵打仗的戚將軍更厲害?!?/br> “……” 徐渭讓他說得無言以對,也不是真的無言以對,畢竟是皇孫,多少要給點面子的。 倒是旁邊的李春芳,看到徐渭啞然,胸中郁結之氣又消散不少。 朱翊鈞呆了一會兒,李春芳始終立在一旁,他也不好說什么。沒多久,他就打算離開了。 走到門口,卻又回頭對徐渭說道:“這里好冷呀,李大人家里沒有木炭,明日我從王府給你送些過來?!?/br> 李春芳一聽這話,馬不停蹄的派人去將木炭取來。 朱翊鈞說是要走,卻還是拉著徐渭繞到正廳,嘗了嘗那傳說中的閣老餅。 當然,還有雪花酥、馬蹄卷、琥珀糕。畢竟都端上來了,不能浪費。 吃飽喝足,小家伙摸了摸肚子:“江南的點心真好吃呀~” 徐渭卻哼笑一聲:“橘生淮南則為橘,橘生淮北則為枳。就算一樣的食材,一樣的廚子,換了地方,也便不是那個味道?!?/br> 朱翊鈞咬一口雪花酥:“我覺得很好吃呀,綿綿軟軟的,還很甜呢?!?/br> 徐渭憐憫的看著他:“這算什么,你是沒見過我們那邊的點心?!?/br> 朱翊鈞不信,又咬了一口馬蹄卷:“你說來我聽聽?!?/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