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節
朱翊鈞又問:“吳語是哪里?” 馮保笑道:“是你時常聽過的,浙直地區?!?/br> 朱翊鈞更奇怪了:“大伴怎么能聽懂那邊的話?” 馮保半開玩笑的回道:“大概上輩子是個浙江人吧?!?/br> “???”酒館里太吵,朱翊鈞沒聽清。 馮保提高了音量:“家中有遠親,從南直隸來?!?/br> 朱翊鈞放眼望去,這不大的酒館里聚集著不少人,他們衣著相似,口音也相似,來自江南的讀書人含量明顯超標了。 不過,這里叫姑蘇小館,倒也不足為奇。 他們這一行人也引起了酒館里客人的注意,畢竟陸繹那個身高,在這群南方人里,實屬少見,還有朱翊鈞那張白玉無瑕的臉,誰看了不得夸一句,話本里的仙童下凡來了。 店小二立刻迎了過來,請他們樓上坐。 朱翊鈞是來找人的,熱鬧看夠了,便準備上樓。剛走到樓梯口,就聽旁邊那桌說道:“就臭老頭兒,身上連個功名都沒有,傲什么傲?” 這口音雖然不像是京師附近的人,但也屬于北方官話,朱翊鈞能聽個大差不差。 看來就是這里沒錯,他要找的人,肯定就在樓上。 想到這里,小家伙扯下礙事的斗篷都給馮保,自己蹭蹭蹭就往樓上跑。 他一腳剛踏上酒館的二樓,就聽見不遠處傳來“嗷”的一聲嚎叫,滿座皆驚,一時間鴉雀無聲,全都望向聲音來處。 朱翊鈞嚇得往后退了一步,馮保在后面護著他,生怕他從樓梯上滾下去。 小家伙拽著他的衣袍:“大伴,有狼!” 他沒見過狼,卻知道狼的叫聲,因為馮保給他講故事的時候,給他學過狼嚎。 朱翊鈞也跟著眾人望過去,這才發現,剛那一聲怪叫不是什么狼嚎,而是來自一個喝醉的老頭。 說是老頭也不太確切,那人頂多也就四十來歲的年紀,頭上戴一塊破舊的黑色方巾,身著白色布衣,衣領處隨意敞開著,手里握著一個酒壺,仰頭直接往嘴里倒。 但酒壺見了底,無論他怎么倒,也只有零星幾滴而已。 他看起來放蕩不羈又邋里邋遢,與同桌其他幾人的正襟危坐形成鮮明對比。 朱翊鈞又看向馮保:“大伴,是這個人嗎?” 馮保笑道:“有點像,不確定,再看看?!蹦侨穗S手一拋,把酒壺丟在桌上,又一屁股落在長凳上,含混不清的說了一段什么,旁邊的人面色立時就變了。 朱翊鈞問馮保:“他說了什么?” “尚書府的酒不如總督府,尚書府的日子,也不如總督府,還有尚書府的人……” 他話音未落,有人給他夾了一筷子菜,轉移話題:“青藤兄,嘗嘗這個,此間招牌,活魚四吃?!?/br> “爽滑魚丸、黃金魚糕、酥脆魚皮、濃香魚湯?!?/br> “沒錯,就是他!”這說的是官話,朱翊鈞聽懂了,“滋溜”一下,咽了咽口水,“我也要嘗嘗活魚四吃?!?/br> “……” 幾人面面相覷,出來這一趟,可不敢隨便給他吃東西。 很快,那邊桌上的幾個人先后站了起來,打了個招呼,便匆匆離去。 看得出來,他們應該是擔心這醉鬼口不擇言,連累了他們。 很快,那一桌只剩下兩個人,除了朱翊鈞要找的人,還有個二十多歲年輕人。 朱翊鈞徑直走上前,走到那醉漢身旁,直接了當的說道:“你是徐渭?!?/br> 聽他的語氣就知道,這不是疑問句,他十分肯定,眼前這個喝醉了酒的老頭,就是自己要找的那位名滿東南的大才子。 他又看了一眼旁邊坐著那位,穿一身玉色布絹襕衫,寬袖皂緣,頭戴黑色布絹軟巾,腦后兩根垂帶,標準的讀書人裝扮。長得也似江南文人的柔弱白凈,怎么看都更符合“才子”的氣質。 “正是?!毙煳及氡犻_眼,看向朱翊鈞,“你這小娃娃,也聽過我的名字?!?/br> 朱翊鈞點點頭:“聽過?!?/br> “聽誰說過?” 朱翊鈞沒有直接回答他的問題,而是復述了一遍那人的原話:“徐文長知兵,好奇計。我能剿滅徐海、捕獲王直都因他屢出奇謀,他對肅清浙江一帶倭寇有奇功?!?/br> 此言一出,徐渭就醒了大半,能說出這番話的人只有一個——胡宗憲。 眼前這個孩子,不過五六歲年紀,說一口標準的官話,一看就知道,從小長在京師,他怎么會知道浙江的事情? 徐渭問道:“你是誰?” “我是……” 馮保和陸繹站在朱翊鈞身后,正要阻止他暴露身份,身后卻忽然傳來說話聲:“徐渭,老爺到處尋你尋不著,你又果真又跑到這里喝酒來了?!?/br> “我家老爺是請了個師爺,又不是請了個大爺?!?/br> 二樓上來兩個人,徑直走到徐渭跟前,架起他,二話不說就走。 “上哪兒去找像我家老爺脾性這么好的主人,都能叫你日日發怒,你也是挺有能耐?!?/br> “……” 徐渭被那倆人架著下樓,還不忘回過頭來問道:“小娃兒,你還沒告訴我你是誰?!?/br> 朱翊鈞朝他揮手:“我明日再去找你?!?/br> 旁邊幾人低頭看著他:“明日還去?” “去的呀?!?/br> 朱翊鈞將目光投到旁邊那位徐渭的朋友身上 老實說,這兩人無論是年紀、衣著還是氣質,看著就不像一路人。 他倆竟然是朋友。 那人見朱翊鈞雖然是個小孩子,但旁邊幾人對他卻是畢恭畢敬,知道他身份并不一般。 朱翊鈞問:“你是誰呀?” 那人便向他一揖,答道:“學生張元忭,表字子藎,紹興府人,與青藤是同鄉?!?/br> 朱翊鈞問:“你也是哪位大人家里的幕僚嗎?” “學生是今年會試考生?!?/br> 朱翊鈞回頭看向馮保,后者告訴他:“下月初九日、十二日和十五日?!?/br> 朱翊鈞恍然大悟:“原來這里這么多人,是來考試的呀?!?/br> “正是?!?/br> 朱翊鈞又問:“那徐渭也要參加考試嗎?” “不是,他……沒有過鄉試,還不是舉人,不能參加會試?!?/br> 馮保跟他講過這件事,徐渭考了八次鄉試不中。 朱翊鈞點點頭:“我知道了?!?/br> 會考在即,張元忭也要回去溫書了。朱翊鈞揮揮手:“考試加油哦?!?/br> “……” “殿下,”馮保俯下身,湊在朱翊鈞耳邊輕聲道,“想見的人也見了,咱們該回去了吧?!?/br> “等一下,”朱翊鈞拉著他的手,“還有一件事情?!?/br> 劉守有問道:“去張大人府上?” 朱翊鈞搖頭:“我還要嘗嘗那個活魚四吃?!?/br> “……” 他啥都能忘,就是忘不了好吃的。 宮里吃羊rou驢rou比較多,就算是吃魚也是一整條一整條,蒸著吃。 像這樣分開了,以不同的烹飪方式吃,朱翊鈞還是頭一次。他最喜歡那道脆香魚皮,咬起來嘎吱嘎吱的,小家伙連吃了好幾塊。 朱翊鈞說第二日去找徐渭,果真就去了。這次在門口又遇到了那個門房:“喲,您怎么又來了?” 朱翊鈞說:“我找徐渭?!?/br> “他……” “他又不在嗎?”朱翊鈞說道,“姑蘇小館,來的時候我看過了,他不在那兒?!?/br> 門房嘆一口氣:“他今日倒是在府里,老爺說了交不出東西,就不讓他出門?!?/br> “交東西?”朱翊鈞皺眉,“交什么東西?” 門房樂了:“他是個幕僚,我家老爺請他來,自然是讓他作文章,還能叫他交什么東西?” “哦~” 朱翊鈞想起他曾經聽到過的,李春芳和袁煒的談話,大致意思就是,李春芳請徐渭來就是為了讓他寫青詞,討嘉靖歡心,好讓他有入閣的機會。 朱翊鈞抬腿就往里走:“他住哪里,我去看看他?!?/br> “誒誒誒!”門房攔住他,“您可真不見外,這兒可是尚書府,是什么人想進就能進的嗎?” 朱翊鈞問:“進尚書府有什么規矩?” “昨兒不是說了嗎?拜帖?!?/br> “沒有?!?/br> 門房擺了擺手:“進不去?!?/br> 朱翊鈞想了想:“那我不進去,你把他叫出來?!?/br> “出不來?!?/br> “……” 兩人正僵持著,遠處忽然來了一頂轎子。除了抬轎的轎夫,周圍還有護衛,可威風了。 門房遠遠的往一眼,趕緊催促朱翊鈞:“我家老爺回來了,你趕緊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