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節
“又如《尚書·太甲》:「伊尹曰,茲乃不義,習與性成。 」不義就是不善。性無善惡,歸于性,便是相近。習有善惡,順于習,便是相遠?!?/br> “……” 張居正講到這里,忽然抬起頭,看到書案后面的朱翊鈞一臉迷茫。 他這才意識到,這個“性”與“習”,“善”與“惡”的引申對于一個三歲的孩子來說,有些過于晦澀了。 與其說,他在教育孩子,不如說,他在告誡自己:孩子的天性是沒有善惡之分的,他們身處的環境,所受的教育,才決定了他們長大之后會變成什么樣子。 他問朱翊鈞:“殿下聽明白了嗎?” 朱翊鈞點點頭:“聽明白了?!?/br> 張居正詫異道:“明白什么?” “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茍不教,性乃遷。教之道,貴以專?!?/br> “子曰:性相近也,□□也?!?/br> “子貢曰:夫子之文章,可得而聞也,夫子之言性與天道,不可得而聞也?!?/br> “‘性’沒有善惡,有善有惡者是‘習’?!?/br> “……” 朱翊鈞睜著一雙大而澄澈的眼眸,一字不差的將他剛才所講內容,引用經典,全都復述了一遍。以此證明,自己真的聽懂了。 這講課倒是節省時間了,老師引經據典,學生聽一遍就記住了。 但從小家伙的眼神就不難看出來,記住和聽懂是兩回事。 善于給國子監學生講授經典的張大人,面對不同的學生,也在隨時調整教學內容——先從識字開始吧。 這對于朱翊鈞來說,似乎也不是什么難事?!度纸洝非懊嫠木?,其中有好幾個字還是相同的,他聽完張居正的講解,就能背誦。照著書本又讀了幾遍,字也差不多認識了。 要不怎么說他是神童,絕不僅僅只是記性好。 于是,接下來就到了練字的環節。對于師徒二人而言,這才是真正具有挑戰的事情。 首先,朱翊鈞不會握筆,張居正無論怎么講解,他的手指就跟打了結一樣,始終不在正確的位置上。 很快,小家伙就失去耐心,把筆往桌上一丟:“我不會~” 他發脾氣也跟撒嬌似的,嘟著嘴,小臉鼓得跟包子一樣,左手握著右手,沖著張居正喊:“皇爺爺是這樣教我的!” “……” 兩個人隔著一張寬大的書案,對望著。張居正聽明白了,他是在埋怨自己這個師傅,沒有手把手的教他。 僵持了片刻,先妥協的那個還是張居正。誰叫他是皇上欽點的右春坊右渝德, 負責皇孫的講讀,這是他的分內之事。 張居正繞到朱翊鈞身后,拿起那支被他丟在桌上的筆,沉聲道:“拿著?!?/br> 他說拿著,朱翊鈞就乖乖拿著。修長的指節覆蓋上孩子的小手,一點一點糾正他手指的位置,教他如何握筆,如何發力…… “先寫這個‘人’字?!?/br> 張居正握著那只小手,正要落筆,卻忽然聽到“咕嚕咕?!眱陕?,小家伙仰起頭沖他嘿嘿一笑:“我餓了?!?/br> 說著,他就扯著嗓子朝門外喊:“大伴!大伴!我餓啦~~” “……” 此時,馮保從門外走進來,對張居正說道:“張大人,已經過了午時,今日就到這里罷?!?/br> 張居正松開朱翊鈞的手,同時在他耳邊輕聲道:“放回去?!?/br> 這次,朱翊鈞沒有將筆丟在桌上,而是乖乖地放在筆架上,這才滑下椅子,朝著門外跑去。 馮保攔住他:“殿下,早上講的禮儀,您忘了嗎?” “噢~”朱翊鈞回過神來,對著張居正像模像樣的作個個揖,表示對師傅今日教學的感謝。 馮保讓門口的太監帶他去洗手,準備用午膳,自己則客客氣氣的把張居正送出萬壽宮。 已經走出宮門的張居正,忽然又轉過頭來:“馮大伴?!?/br> 馮保站定:“張大人請將?!?/br> “世子聰穎,卻也頑皮,現在還不會握筆。你身為他的伴讀,下來之后,該多加督促才是?!?/br> 馮保點頭:“一定?!?/br> 張居正點點頭,正要走,又回過頭來:“將那瓶子挪走?!?/br> “???”馮保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他說的是屋里那個落地瓷瓶,“這就吩咐人挪走?!?/br> 午膳還有一會兒,小家伙在院子里跑來跑去,從回廊這頭翻到那頭。被約束了一個上午,終于可以把多余的精力全都撒出來。 他才三歲,讓他這么規規矩矩的坐一上午,也真是難為他了。 午膳的時候,朱翊鈞狼吞虎咽,連白米飯都比平時多吃了兩口。 午膳過后,又睡了一會兒午覺。下午本來是自由活動時間,但馮保不想讓他晚上點著蠟燭學習,影響視力,便趁著天亮,將他帶到書房,溫習功課。 今天講的《三字經》一共只有四句,對朱翊鈞來說毫無難度,倒著他都能背下來。 至于講解,馮保剛開了個頭,小家伙學著張居正的模樣,從《論語》講到《大學》,再講到《中庸》,把馮保都說得沒詞了。 于是 ,到了最困難的環節——寫字。 馮保握著他的小手,一筆一劃的教他寫那個“人”字。 朱翊鈞咯咯的笑:“張先生也是這么教我的?!?/br> 馮保問他:“張先生是不是很嚴厲?” 朱翊鈞點點頭:“很兇!” “很兇???”馮保笑道,“那殿下明兒還要不要上課?” “要上課?!敝祚粹x拿著筆,自己在紙上話。 馮保有些驚訝:“殿下喜歡上課?” 朱翊鈞搖頭:“不喜歡?!?/br> 老師嚴厲,內容枯燥,明明不喜歡,又說要上課。 馮保又問:“不喜歡還要上課?” “要上!”朱翊鈞很注意自己握筆的姿勢,左手掰著右手手指給自己糾正,“喜歡張先生?!?/br> “剛不是說張先生很兇?!?/br> “張先生,很兇?!敝祚粹x重復了一遍,又笑了起來,“張先生,長得好看!” “……” 因為老師長得好看,成為了他每天堅持上課的動力。 張居正每日準時來到萬壽宮,給他的學生講授《三字經》。學生聽得并不那么專心,窗外一片樹葉飄落,一只小鳥飛過,甚至一聲蟲鳴都會吸引他的注意。 “殿下……”張居正,嘆口氣,提高了音量,“殿下!” “昔孟母,擇鄰處。子不學,斷機杼。竇燕山,有義方。教五子,名俱揚?!?/br> “……” 看似在走神,實則師傅說的每一個字,他都聽在耳朵里。 因為朱翊鈞記性好,每天講解經文的時間很短,一遍他就能記住。剩下的時間,都是練字。 朱翊鈞人還沒有桌子高,就算是跪在椅子上,也只有胸口以上的部位能露出來,整個胳膊只能架在桌子上。 因此,背書是他的強項,寫字卻差了許多。每次一握筆,朱翊鈞的眉頭就皺了起來。無論張居正怎么說,他都是一副可憐巴巴的模樣,望著向張居正:“我不會……” 這時候,張居正就明白了,他是要自己手把手的教。 張居正只好來到他的身后,握著他的小手,一筆一劃的教他寫。 “看好了,逆鋒落紙,緩去急回,不可順鋒平過?!?/br> “……” 朱翊鈞上了幾天的課,嘉靖也沒來看過。小家伙有些不高興:“我都好久沒有見過皇爺爺了?!?/br> 馮保說:“陛下政務繁忙,空閑下來,自然會過來看望殿下?!?/br> 朱翊鈞卻說:“皇爺爺太忙了 ,不能來看我,那我可以過去陪他?!?/br> 于是,這天上完課,用過午膳,朱翊鈞午覺也不睡,字也不練了,書也不背了,一定要去正殿,找他的皇爺爺。 萬壽宮比玉熙宮大多了,正殿外的廣場也更加開闊。 走進宮門,小家伙先四下打量了一圈,看到最高的那一段臺階旁站著個熟悉的身影,他趕緊小跑上去,拽了拽那人衣袍下擺:“與成?!?/br> 陸繹一早就看到他了,一路看著他跑向自己,表面不動聲色,心中卻很歡喜:“殿下來了?!?/br> 朱翊鈞從身后拿出個蘋果:“給你的?!?/br> 就算過去這么久,他也已經知道憑陸繹的家世,就算被罰俸個三年五載,也餓不著他。 再說了,錦衣衛在御前當值的時候,紫禁城管飯。 不過,朱翊鈞喜歡陸繹,每次見面都會給他帶好吃的。 陸繹面無表情四下看了看,偷偷伸出手,接過蘋果,藏在身后:“謝殿下?!?/br> 朱翊鈞擺擺手:“不謝不謝,” “吃了蘋果,與成要教我功夫哦?!?/br> “……” 陸繹趕緊引開話題:“陛下正在殿內,快進去罷?!?/br> 朱翊鈞朝他揮揮手,轉身跑進殿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