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節
現在宮殿的門檻已經攔不住他了,他兩只小手搭上去,一條腿抬高,扭著身子就能翻過去,利落的很。 “皇爺爺,皇爺爺~” 稚嫩的童音回蕩在空曠的大殿內,掐指一算,嘉靖竟然有近十天,沒聽過孫兒的聲音了。 朱翊鈞剛才在外面同陸繹說話,嘉靖就看到他了。此時,坐在龍椅上,拿著一封奏章,顯得很是冷淡。 朱翊鈞一路小跑著上了玉階:“皇爺爺,我好想你呀~” 他跑得有點急,差點摔了,嘉靖繃不住,伸手要扶,小崽子又自己站穩了。 “哼~”嘉靖冷哼一聲,“你是想朕了嗎?” 朱翊鈞眨了眨眼,往前邁出一步,貼著他的龍椅:“是的呀~” 嘉靖又說道:“依朕看,你是想朕的錦衣衛了罷?!?/br> “才不是!”朱翊鈞一下子撲到他的腿上,不依不饒,“我是想皇爺爺啦~” “我每天都在讀書,皇爺爺也不來看我?!?/br> 他低頭,掰著手指數:“一天,兩天……好多好多天,皇爺爺一次也沒來過?!?/br> 他越說越委屈:“皇爺爺都把我忘記了?!?/br> 嘉靖才說了一句,他這有一肚子委屈。趕緊摟了他,轉移話題:“你 的書讀得如何了?” 朱翊鈞舉起小手:“先抱抱~” 這小家伙慣會撒嬌,誰受得了。嘉靖放下奏章,一把將他拎起來:“哎喲,又沉了,再長大些,皇爺爺抱不動嘍?!?/br> 他把朱翊鈞放在腿上:“來,告訴皇爺爺,你這些天學了些什么?” 朱翊鈞說道:“學了《三字經》,還學了寫字?!?/br> 嘉靖樂不可支:“朕考考你,‘為學者,必有初。小學終,至四書’是何意思?” 這個張居正講過,朱翊鈞自然記得。他搖頭晃腦的說道:“作為一個讀書人,應該先從最簡單的經書開始學,把簡單的文章理解了,才可以讀《四書》?!?/br> “那朕再問你,《四書》指的是什么?” 朱翊鈞不假思索的答道:“論語者,二十篇。群弟子,記善言。孟子者,七篇止。講道德,說仁義。作中庸,子思筆。中不偏,庸不易。作大學,乃曾子。自修齊,至平治?!?/br> “哈哈哈哈哈哈!”聽孫兒對答如流,嘉靖比吃了金丹還高興,看向黃錦,“你瞧瞧,你瞧瞧,朕給他挑選師父,教他讀書,自有朕的道理?!?/br> 黃錦順著他的話說道:“陛下英明,皇孫天資聰穎,小小年紀學習《三字經》便可融會貫通?!?/br> 這時候,外面有太監來報:“廣西道監察御史,鄒應龍有奏疏呈上?!?/br> 嘉靖有政事,便讓朱翊鈞到別處玩耍。 小家伙仍在大殿中,嘉靖也不催他走。 事實上,從小,嘉靖就從未讓他回避過朝事,除非他自己待不住跑出去玩。 第32章 朱翊鈞對萬壽宮并…… 朱翊鈞對萬壽宮并不熟悉,既然皇爺爺有別的事情,他就開啟了自己的探索模式。 面闊9間的大殿,每一個地方都讓他好奇不已。小家伙從這頭走到那頭,不放過任何一個角落,任何一根柱子。 然后,他真的在大殿的某一個柱子上發現了有趣的東西。 朱翊鈞站在柱子下面,半瞇著眼,沿著窗戶射進來的一道光束往上張望,望著望著就發現,那上面竟然有一排刻字。 那柱子在萬壽宮修繕的時候重新刷過漆,看上去已經很模糊了??套值奈恢蔑@然是個成年人的身高,他太小了,踮起腳尖,身長手臂也夠不著。 剛學著識字的小家伙,借著那一縷陽光,努力的辨認:“小人,不……用?” 一共似乎有八個字,他只認識四個。 很快,隨著時間推移,那一縷陽光灑在了別處。朱翊鈞被別的地方吸引,很快也就把這些刻字拋在了腦后。 他回到正殿的時候,嘉靖正在看一封奏疏。剛見到孫兒的時候,還被哄得喜笑顏開,此時面色陰沉,從他的眼神就不難看出來,正在醞釀一場暴風雨。 “去!”帝王森冷低沉的嗓音回響在大殿內,“宣徐階覲見?!?/br> 朱翊鈞站在遠處一根柱子旁邊,既沒有靠近,也沒有遠離。 他年紀雖小,但也看得出來,皇爺爺現在非常生氣。 他本來是打算到殿外去找陸繹陪他玩,但現在他打消了這個念頭。 他有預感,馬上將會有一件大事發生,他才不走,他要留下來看熱鬧。 雖然已經怒不可遏,但嘉靖還是將那封奏疏從頭到位又看了一遍,越看越氣,手都鉆緊了。 這時候,徐閣老從殿外進來,先跪下行禮:“臣,徐階叩見陛下?!?/br> “起來吧?!奔尉傅呐瓪庖话l,將那封奏疏遞給黃錦,“拿去給徐閣老看看?!?/br> 徐階看得出來嘉靖現在怒火中燒,只是在極力忍耐。他也知道嘉靖為什么生氣,但他仍是一副老成持重的模樣,接過奏疏仔細看過一遍。 這是廣西道監察御史鄒應龍呈上的一封奏疏,彈劾原工部左侍郎嚴世蕃。 “說說吧,徐閣老,”嘉靖靠在御座上,手指輕敲著扶手,“這上面彈劾嚴世蕃的罪狀是否屬實?” 這篇彈章主要分為三個部分:第一,嚴世蕃仗著嚴嵩的權勢買官賣官,其中還列舉出了具體買賣的官職、銀兩和官員名字。 第二,嚴世蕃祖籍在江西分宜,但他卻在全國各地廣置良田美宅,肆意侵奪,百姓對他們怨恨入骨。 第三,嚴世蕃母親去世,他令兒子嚴鵠扶棺材回到南方,自己則集聚狎客,擁艷姬,恒舞酣歌,人倫滅絕。 至于嚴鵠,以他祖母為奇貨,走到哪里便向沿途官員索賄,這一路過去郡邑都被嚴家掏空了。 在彈章的末尾,鄒應龍寫道:“臣請求將嚴世蕃斬首于市,以為人臣兇橫不忠之戒?!?/br> 有明一代,言官就是整頓吏治非常重要的工具。他們主要負責監察與上諫。從洪武時期開始,被彈劾的官員不勝枚舉,管你是內閣首輔,還是封疆大吏,哪怕是皇帝,言官看不順眼,都得罵兩句?;实蹫榱俗C明自己是個聽得進勸的明君,挨罵也只能忍了。 但其實,朝廷對于被彈劾者十分寬容,貶官或是罷官,若確實嚴重違法違紀,充軍流放甚至斬首也有,但那都是經過調查之后,皇帝拍板決定的。 像鄒應龍這樣,一上來就要把人推出去斬首,實屬罕見。 最后的最后,他還說了一句:“如果臣上面有一言失實,甘愿加罪而死?!?/br> 這是讓皇帝二選一,要么殺了嚴嵩,要么把他殺了。 徐階捏著那封奏疏,不說話。 在這個關鍵時刻,他仍然沒有完全摸清楚嘉靖的態度。 他們這位皇帝陛下,喜怒無常,又及其護短。他和嚴嵩二十幾年朝夕相處,毫不夸張的說,感情非常深厚。 曾經冒死上諫的楊繼盛、沈煉,他們的下場歷歷在目。嚴嵩父子對于那些敢撼動他們權利的人的態度,一直以來都是趕盡殺絕。就連同情者,如王世貞(的父親)也要弄死。 鄒應龍本就是徐階的人,這封彈章也是他讓鄒應龍連夜寫的,但在如此管時刻,他卻拿不準嘉靖是因為這封彈章生氣,還是因為得知嚴世蕃的所作所為生氣。 嘉靖站了起來,怒極反笑:“刑部主事項治元花一萬三千金調任吏部,舉人潘鴻業用二千二百金買得知州。司屬郡吏賄賂以千萬金計,大至公卿與各方面重官,要價更是不計其數……” “我大明朝的官,都讓他嚴世蕃明碼標價賣光了!” “他家一個門客,給嚴嵩祝壽,都能獻上數萬斤?!?/br> “趙文華返京,給朕獻了一壇百花仙酒,給嚴世蕃的見面禮是一頂金絲帳。還給他的二十七個姬妾每人一件珠寶髻?!?/br> “……” 這已經很明顯了,嘉靖和嚴嵩有二十多年的感情,可他對嚴世蕃可沒有。 鄒應龍的彈章盡量避免提到嚴嵩,而專攻嚴世蕃,也正因為此。 而不提陷害忠良,只談買官賣官,貪污受賄,也充分照顧了嘉靖的面子。 “臣……”徐階一掀衣袍,正要跪下請旨,旁邊忽然傳來個稚嫩的童音。 “總攬天下奇貨異寶,盡入其家。富超天府,巨富之首。他家豪仆、謀客,家資也有億萬?!?/br> “百姓貧窮,盜賊并起,原由就在其中?!?/br> “朝廷不如他富?!?/br> “粉黛之女,列屋而居。衣服皆繡龍鳳圖案,裝飾全是珠玉珍寶。鋪設象牙床,圍起金絲帳,朝歌夜弦,yin樂無度?!?/br> “朝廷不如他樂?!?/br> 嘉靖、徐階、黃錦不約而同轉過頭來,震驚的看向聲音的來處。 朱翊鈞從一根大柱子后面走出來,他還頗有些自豪,聽到“金絲帳”三個字,他就想起了這么多。 這番話里的內容,和鄒應龍的奏疏許多方面都能對得上,任誰聽了都知道,說的就是嚴世蕃。 嘉靖問道:“這是誰教你的?” 朱翊鈞搖頭:“沒有人教我,是我聽來的?!?/br> 嘉靖又問:“哪里聽來的?” 朱翊鈞說:“東長安大街,爹爹說,是茶鋪里的說書人?!?/br> “好啊,好!”嘉靖氣樂了,“全天下的人都知道朝廷不如他嚴家富,也不如他嚴家樂,就只有朕不知道?!?/br> 說到末尾處,他語氣忽的加重,嚇得大殿內外,所有人都跪了下來。 “……” 徐階說:“嚴世蕃貪贓枉法,罪行累累,請陛下下旨嚴查?!?/br> 嘉靖連下幾道諭旨,先捉拿嚴世蕃入獄,再好好查一查他這些年來犯下的罪行,最后,還不忘他那八十多的老父親。 到了嚴嵩這里,嘉靖斟酌良久,最終還是念及往日情分,網開一面。 嘉靖親自為嚴嵩撇清了和嚴世蕃的關系,兒子是有罪的,與老子無關。但嚴嵩畢竟是嚴世蕃他爹,溺愛縱容兒子,家教方面總是失職的。所以,致仕回家呆著吧。 只是撤掉官職而已,甚至沒有令嚴嵩即刻返鄉,這是徐階沒有想到的。他還是低估了嚴嵩在嘉靖心目中的分量。 但能打掉嚴世蕃,就是為打掉這個大明建立以來最為牢固的jian黨撕開了一條口子。 長達二十年,曠日持久的斗爭,犧牲掉無數人的性命,終于走到了這一天。 斗爭遠沒有結束,只是從臺下擺上了臺面。嚴嵩及其黨羽不會束手就擒,他們的反撲即將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