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節
朱翊鈞皺起眉頭,露出擔憂的神色:“娘親生病了嗎?” 裕王點了點頭。 小家伙急了:“我要見娘親~” 裕王趕緊抱著他進了王府,一路往里走,穿過花園,來到王妃居住的院子。 剛進屋,朱翊鈞就掙扎著從裕王懷里下來,自己一路往屋子里跑,邊跑邊喊:“娘親,娘親~” 王妃躺在床上,面色蒼白。聽到兒子的聲音,恍惚還有些不真實,問身邊的宮女:“我聽到了鈞兒的聲音?!?/br> 這時候朱翊鈞已經跑進屋來,宮女趕緊扶她起身:“是世子殿下來了?!?/br> 王妃這幾日一直昏沉著,清醒的時候少。裕王不敢肯定嘉靖帝一定肯讓朱翊鈞回來,怕讓她空歡喜一場,也沒告訴她。 現在看到兒子朝她奔來,王妃感覺就跟做夢一樣。 母子倆每次見面都這么催人淚下,裕王立在一旁,又開始偷偷抹眼淚。 王妃捧著兒子的臉,看了又看。半年不見,似乎高了不少。 朱翊鈞問:“娘親,你怎么了呀?” 事情還要從朱翊鈞扔了嘉靖帝的金丹說起,他大病一場。他的娘親聽到這個消息又驚又懼又擔心,突然就病倒了。 王妃心里記掛著兒子,每日思慮過度,病勢纏綿難遇,請了幾位太醫來看過,藥也服了不少,卻一直沒有起色。 前些日子天氣反復,吹了風受涼了,夜里高熱不退,清晨起來又大汗淋漓,反復幾次,身子愈發虛弱??雌饋砻娲缴n白,形容憔悴,老了好幾歲。 在孩子面前,王妃不想提這些。她只是捧著兒子的臉,說道:“娘親太想你了?!?/br> 朱翊鈞雙手捧著臉,十分乖巧:“那娘親多看看我,病就會好了嗎?” 王妃點頭:“會的?!?/br> 朱翊鈞說:“我就在這里陪著娘親,你很快就會好起來?!?/br> 這番話說得王妃心里暖融融的,母子連心,就算他們不能生活在一起,但心中總是記掛著彼此,也能感受到那份獨特的思念。 “噢!”朱翊鈞像是想起什么,“我有禮物要送給娘親?!?/br> 王妃摸摸他的小臉:“這次又是什么花兒?” “不是花兒,是好吃的?!?/br> 朱翊鈞往旁邊看了一眼,馮保趕緊遞上那一籃桃子:“這是萬歲山果園的桃子?!?/br> “本來要等到一個月后才會成熟?!?/br> “可是桃子知道我要來看望娘親,它自己就熟啦~” “真是一棵聰明又懂事的桃樹?!?/br> 他一個人繪聲繪色的把那棵素未謀面的桃樹夸了一遍,那神態和語氣,生動又可愛。旁邊的宮女都沒忍住,低頭笑了笑。 小皇孫離開王府的時候,才剛滿一歲。說話都只會簡單的字詞。沒想到一年半不見,已經能說這么多話了。 這番話暖心又可愛,王妃本來眼含熱淚,聽他生動的描繪也忍不住笑了起來:“你更聰明懂事?!?/br> 聽到娘親的夸獎,小家伙揚了揚下巴,驕傲地說:“那當然?!?/br> 裕王走過來,坐在床邊,摸摸兒子的腦袋:“真是個孝順的好孩子?!?/br> 王妃陪著兒子玩了一會兒,終是有些體力不支,昏昏沉沉的閉上眼。裕王趕緊牽起兒子的手站起來:“讓你娘親休息一會兒,跟爹爹出去罷?!?/br> 裕王府就那么大個地方,不管是房屋還是裝飾都很樸素,和奢華一點不沾邊。 桃子又大又新鮮,可惜王妃現在身子虛弱,連飯食都難以下咽,更別提吃別的。 朱翊鈞帶來的桃子,最終還是他第一個品嘗。早上才新鮮采摘下來,汁水豐沛,口感極佳。 切好的桃子盛在白瓷盤中。朱翊鈞坐在桌旁,自己拿著銀簽子,一口一塊,吃得無比滿足。 裕王的視線沒有一刻離開過他,無論他做什么,哪怕是伸出手頭舔一舔嘴唇都那么可愛。 朱翊鈞抬起頭,迎上他爹癡迷的目光。手里的動作一頓,本來要送進自己嘴里的一塊桃rou,轉了個方向,小手舉高,遞到了他爹嘴邊。 “爹爹,你吃?!?/br> 裕王猶豫片刻,受不了兒子那真摯又純真的目光,張嘴吃了。 不難看出來,能吃上一口兒子親手喂的桃子,老父親感動壞了。 朱翊鈞沒想到,一塊桃子就把他爹激動成這樣,有些心疼,伸手摸摸他的臉:“來,張嘴,再吃一塊?!?/br> 裕王:“……” 朱翊鈞催促道:“吃吧,還有好多?!?/br> “下次我給爹爹帶別的?!?/br> “……” 裕王這才恍然大悟,原來小家伙誤會他是饞那口桃子了。 沒想到第二日,宮里就來了賞賜——兩廣進貢的新鮮荔枝?;噬现佬』蕦O喜歡,立刻命人送來了裕王府。 裕王出宮建府十年,這可是頭一遭,還是沾了兒子的光。 有了兒子的陪伴,王妃心情好了,病情也得到了緩解。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盡管有所好轉,想要痊愈還須得一些時日。 每日上午王妃的精神最好,能陪著兒子玩一會兒,下午便有些昏沉,需要靜養。 于是,朱翊鈞便跟在裕王左右,同父親一起玩耍。 裕王非常珍惜和兒子相處的時間,小家伙乖巧、可愛又懂事,他也沒什么脾氣,幾乎對兒子有求必應。 這日下午,高拱要過來給裕王講經。 裕王現在已經不需要每日上課,幾位講官也已經高升,只是在固定時間,過來講述經典。 兒子在身邊,裕王哪還有心思上課。若是陳以勤或者殷士詹,或許還能請二位師傅通融一下,今日就免了,換一日補上即可。 但今天來的是高拱,高師傅一向教學嚴謹,容不得絲毫懈怠,裕王對他更是尊敬有加。 高拱對于裕王而言,絕不僅僅只是講官那么簡單。出宮這年來,因為不受嘉靖帝喜歡,嚴嵩父子沒少欺負他,景王這個弟弟就更別提了,該就蕃不去,賴在京城,聯合嚴嵩父子,恨不得整死他。 裕王就在這種提心吊膽的日子里度日如年,直到高拱出現。 是這位高師傅守在他的身邊,除了給他講學,傳授他四書五經,還十年如一日的保護他、寬慰他、支持他。 從某種程度上說,高拱彌補了裕王在成長過程中,“父親”這一重要角色的缺失。 而這位高師傅也是個狠人,無論嚴嵩和徐階如何斗得你死我活,他只專心呆在王府教書,耐心的等待著老板上位。 裕王將兒子留在花園玩耍,自己去書房,等著高師傅來給他講經。 王府的花園這么小,朱翊鈞早就玩膩了。裕王前腳離開,他后腳就跟了上去,也來到書房。 裕王坐在書案后面,小家伙跑進來這里看看,那里瞧瞧。轉了一圈,沒什么新奇的,便又回到裕王身邊,趴在他的腿上。 裕王低頭,摸摸兒子的小臉,怎么看也看不夠。這么漂亮的小娃娃,竟然是他生的,真是叫人歡喜。 “鈞兒,”裕王看著兒子,滿眼柔情,雖然十分不舍,卻還是說道,“出去玩罷?!?/br> 朱翊鈞轉身欲要往外跑,走廊卻傳來腳步聲。窗戶上映出一個昂首闊步的身影,眨眼間就走到了門口。 不知怎么的,朱翊鈞沒再往外跑,而是轉過身來,一彎腰,鉆進了書案下面。 “鈞兒……”裕王正要阻止他,卻已經來不及了。 高拱走到門口那一刻,桌布放下,書房內風平浪靜,像是什么也沒有發生,除了裕王尷尬的神色。 “?。?!” 一向謹小慎微的裕王,活了這么大,從未干過如此出閣的事情。 此時,他知道應該把兒子叫出來,斥責他兩句,讓他到外面去玩??筛吖耙呀涀哌M了進來,站在書房中央向自己行禮。 “殿下,殿下!” “額……”裕王回過神來,趕緊站起來,也向高拱回了一禮,“高師傅,開始罷?!?/br> “凡為天下國家有九經:修也,尊賢也,親親也,敬也,體群也,庶民也,來百也,柔遠也,懷諸候也……” 書案下面只有方寸大的地方,四周被桌布罩著,里面黑漆漆的一片。一個兩歲多的孩子,根本待不住。 裕王心中也是忐忑不安,心里記掛著孩子,對于高拱說的內容,左耳朵進,右耳朵出,一句也聽不進去。 不一會兒,朱翊鈞就爬到了書案另一邊,偷偷掀開桌布一角,往外張望。 高拱穿一身緋色常服,身姿筆挺,神情肅穆。就算是個孩子,看他一眼,也知道,這位老師不好惹。 高拱又往前邁了一步,視線從墻上的孔子畫像往下移。桌下藏著的小家伙生怕被發現,趕緊放下桌布,縮了回去。 “修則道,尊賢則不惑,親親則諸昆弟不怨,敬則不?!?/br> 朱翊鈞趴在桌下,陪他爹上了一回兒課,很快又待不住了,偷偷掀開桌布一腳,看到他爹的靴子和衣擺,伸出小手,拽了一下。 裕王上半身坐得筆直,不動聲色的沖著兒子擺了擺手,希望他能安靜一點。 小家伙覺得好玩,又拽了一下。這個角度,高拱發現不了他,于是,他從桌子下面探出半個身子,吸了口氣——里面太悶了。 裕王實在沒忍住,趁著高拱轉身的時候,低頭看了兒子一眼。 父子倆一個低頭,一個仰著頭,從這個角度看,由于光線原因,朱翊鈞那雙眼睛又黑又亮,里面閃爍著細碎的光澤,仿佛漫天星子都落入了他的眸中。 裕王心里又開始驕傲——我兒子真可愛。 “體群則之報禮重,庶民則百姓勸,來百則財,柔遠則四歸之,懷諸候則天下畏之?!?/br> 裕王伸手,摸了摸兒子的腦袋。擔心他蹲在那里太累,讓他緊靠在自己腿上。 “裕王殿下!” 高拱的聲音又低又沉,即便面對親王,甚至是未來的帝王,仍是保持著老師的威嚴。 裕王暗自嘆一口氣,站起來:“高師傅?!?/br> 高拱此時并不知道發生了什么,只是看出來,裕王并不專心,一直在走神。 “殿下似乎有心事?!?/br> 裕王說:“此前向高師傅提過,世子回了裕王府?!?/br> 高拱點了點頭,正要問他是不是有什么顧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