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節
裕王卻說道:“鈞兒,你出來罷?!?/br> 于是,在高拱震驚的目光中,一個稚童從書案后站了起來。 “這……”高拱臉上的神情變了又變,一時間不知道該說什么。 這很不可思議,在他看來,講經是一件認真而嚴肅的事情。在孔圣人的畫像前,容不下半分兒戲。 可他怎么也不敢相信,桌子下面藏著一個孩子。 看這孩子的容貌和衣著就不難猜到他的身份。年僅兩歲半的裕王世子——朱翊鈞。朱翊鈞站在父王身旁,也在認真的打量高拱。 高拱也看著他,盡管只是個不滿三歲的孩子,站在那里卻一點也不怯場。果然是在皇上跟前都敢發脾氣,扔金丹,罵嚴嵩是壞人的主。 生在帝王家的孩子,某些特質是與生俱來的。 高拱張了張嘴,實在不知道該說什么。 他在朝中不與任何人結交,既不偏向嚴嵩,也不偏向徐階,甚至連同為裕王講官的陳以勤和殷士詹都與他沒有半分交情。 嚴嵩當上首輔,靠的是拍嘉靖帝馬屁。徐階想上位,一心一意要斗倒嚴嵩。 他的目標與他們一直,但手段不一樣——他盡心盡力輔佐裕王,就是等著有朝一日,裕王登上大統,自己位極人臣。 所以,裕王就是他政治生涯的唯一指望。 嚴世蕃曾經找到他,問:“我聽說裕王對我的父親有些不滿,這也是為什么?” 他沒問是不是,而是問為什么,顯然就是給裕王和高拱挖了個坑,只等他往下跳,將他們置于死地。 此時正是嚴嵩得寵之時,如果高拱順著嚴世蕃的話說裕王有什么不滿,很快就會傳到嘉靖帝耳朵了。 你爹信任的首輔,你憑什么不滿?皇帝讓你來當,首輔讓你來選? 但高拱用自己的智慧保住了裕王,顧左右而言他:“國本久已決定了。裕王殿下的諱字,從后從土,是土地之主,這是皇上賜名的意思。親王講官,舊例只有檢討,但是裕王講官,兼用編修。和其余諸府不同,這是首輔的意思。殿下常說唯有首輔才算社稷之臣,請問不滿的話從何而來?” 裕王也不想讓高師傅為難,更不愿師傅對他失望。他又暗自嘆一口氣:“鈞兒年幼,他什么都不懂。是我這個做父親的太過溺愛,讓高師傅見笑了?!?/br> 朱翊鈞注意到高拱神色不好看,也感受到了他爹的羞愧和為難。于是,主動站出來說道:“因為你突然出現在門口,我害怕,所以躲進去了,不怪我爹爹?!?/br> 他嘴上說著害怕,其實表現得一點也不害怕。 他連嘉靖帝都不怕,何況高拱。 但裕王著實沒想到,兒子竟然會主動站出來維護他。 “……” 書房忽然安靜下來,高拱沒說話。裕王也不知道他什么想法,也只好站在原地。 朱翊鈞咬了咬下唇,又說道:“你剛才講的,我都記下了,我背給你聽,你不要怪我爹爹?!?/br> 這話倒是讓高拱有些意外:“殿下此話怎講?” “凡為天下國家有九經:修也,尊賢也,親親也,敬也,體群也,庶民也,來百也,柔遠也,懷諸候也。 修則道,尊賢則不惑,親親則諸昆弟不怨,敬則不眩,體群則之報禮重,庶民則百姓勸,來百則財,柔遠則四歸之,懷諸候則天下畏之?!?/br> “……” 這是高拱剛才給裕王講的那一段《中庸》,但并不是一整段照著念誦,其中穿插著許多對文章的闡釋和理解。 想不到,這躲在書案下的小世子,只聽了一遍,竟然能完全背誦下來。 裕王更是驚訝,他不在宮中,所以從不知道他兒子竟然有這樣的本領,不管什么,凡是聽一遍,就能記住。 朱翊鈞看他們都不說話,于是又問了一句:“我有沒有背錯?” 這時候,高拱才緩和了神情:“殿下所背一字不差?!?/br> 朱翊鈞這就放心了,他點點頭:“那我去別處玩,你不要再生我爹爹的氣?!?/br> “……” 聽了他的話,高拱哪里還會生氣。就沖這位小世子,他就敢下定論,自己當年孤注一擲的選擇是正確的。 小家伙說完就出了書房,不再打擾他們。 王府呆著實在沒意思,他在宮里關著,在裕王府也關著。再有兩天,他又要回宮了,還得繼續關著。 來的時候,馬車經過熙攘的街道,他看到了一個皇宮以外的世界。 原來街上有那么多人,男女老幼,大家穿的衣服都不一樣。街道兩旁有那么多商鋪,賣什么的都有。還有那個及萃樓,大伴說里面有好吃的,他也想去嘗嘗。 此時,裕王走了過來??吹剿櫰鹈碱^,若有所思:“鈞兒,在想什么?” “爹爹,”朱翊鈞拉著裕王的手,“我想出去玩?!?/br> “出去玩?”裕王一時沒反應過來,“你要去前廳?” 朱翊鈞搖頭:“去街上?!?/br> “街上……” 這聽起來并不是個過分的要求,如果朱翊鈞只是個長在王府的世子,他帶著兒子上街,豈不是說走就走。 可朱翊鈞不是,他養在內廷,從小由嘉靖帝撫養。關于兒子的一切,他這個父親沒有決定權。 裕王低下頭,對上兒子渴求的目光。小家伙拉著他的手晃了晃:“可以嗎?” “不可以”這三個字,裕王無論如何說不出口。 他猶豫片刻,就在近處走走,也不要緊吧。 于是,捏了捏兒子的臉蛋兒:“去換身衣服罷,爹爹帶你去買果餅?!敝祚粹x問:“果餅是什么?我沒聽過?!?/br> 裕王說:“一種宮里沒有的點心,爹爹帶你去買?!?/br> 點心是朱翊鈞喜歡的,父子倆換好衣服,準備出門。 可還沒走到太大門口,太監和錦衣衛全都跟了上來。 父子帶著兒子上街一趟,何至于這么多人跟著。走出去目標更明顯,裕王更不自在。 裕王說道:“果餅鋪此去不遠,你們不必跟著了?!?/br> 他說不必跟著,馮保卻放心不下。雖然人家是親爹,帶兒子逛街,很正常的事情。 關鍵他也不想和裕王對著干,人家可是未來的皇帝,跟皇帝作對,他又不是活膩了。 朱翊鈞在旁邊催促:“爹爹走吧,我都等不及了?!?/br> 于是,馮保提出個折中的辦法:“裕王盡管帶著世子出門,其他人遠遠跟著,絕不打擾?!?/br> 這倒是個不錯的主意,裕王同意了。 第23章 果餅鋪確實不遠,…… 果餅鋪確實不遠,裕王牽著兒子走出巷子,拐上東長安大街,再往前走一段就到了。 長安大街可熱鬧了,周圍不僅有寬闊的商鋪,還有各式各樣的小攤。 這一路走過來,看得朱翊鈞小朋友眼花繚亂。小腦袋轉來轉去,看不過來,根本看不過來。 他總是被周圍的新奇小玩意兒絆住腳步:“爹爹,我想要這個?!?/br> “先買果餅?!?/br> “那個我也想要?!?/br> “回來再買?!?/br> “爹爹……” 他想要的太多了,根本數不過來。裕王干脆將他抱起來,往前走。 終于不用自己走路了,朱翊鈞靠在爹爹肩頭,可以專心張望沿途的琳瑯滿目的商品。 他在東張西望,路上的行人也在看他。這是誰家年畫兒里的小娃娃跑出來了? 在路人驚嘆的目光中,裕王就如同大街上最普通的一位父親,抱著兒子,走在京城最繁華的大街上。 這條街他走過無數次,從未有哪次,如今日這般昂首挺胸。 穿過東長安大街,來到勾闌胡同。不遠處就是裕王經常光顧的那家果餅鋪。 他買了一盒,掏出銀子付錢。不難看出,他是這里的熟客,老板都混了個眼熟,一個勁兒夸他懷里的孩子:“我在這條街賣了幾十年果餅,頭一次見著這般模樣的孩子,漂亮,真是太漂亮了!” 裕王主動跟人炫耀:“這是我兒子?!?/br> 老板二話不說多加了兩個果餅,裕王推辭,店家往朱翊鈞懷里塞:“給孩子的?!?/br> 邊上賣驢rou湯的老板又探個腦袋過來湊熱鬧:“那些達官貴人家的公子哥也沒有長這么好看的?!?/br> 右邊賣餛飩豎起大拇指:“玄都觀太上老君旁邊那童兒也不如他?!?/br> 眼看圍過來的人越來越多,甚至有人想要伸手捏捏朱翊鈞的小臉蛋兒,裕王趕緊護著兒子離開。 他一走,身后太監和錦衣衛便不動聲色的隔開了想要跟上去的人群。 朱翊鈞靠在裕王肩上,問道:“我們現在是往回走嗎?” “是?!?/br> 朱翊鈞立刻指著旁邊小攤上的紙風車:“我要這個?!?/br> “這個我也要?!?/br> “那個,那個,還有那個……” “我全都要!” 不一會兒,他左手風車,右手糖葫蘆,還有糖人、空竹、兔子燈、不倒翁、小木劍、還有一個陶瓷做的小鴨子形狀的口哨。 裕王也拿不了這么多,幸好出門的時候,他采納了馮保的提議,后面跟著一群幫手,幫小世子拎東西。 他們路過一個茶鋪的時候,突然醒木一響,朱翊鈞驚了一下,回過頭來,看到茶鋪中間有個老人在說書:“總攬天下奇貨異寶,盡入其家。富超天府,巨富之首。他家豪仆、謀客,家資也有億萬?!?/br> “百姓貧窮,盜賊并起,原由就在其中?!?/br> “朝廷不如他富?!?/br> “粉黛之女,列屋而居。衣服皆繡龍鳳圖案,裝飾全是珠玉珍寶。鋪設象牙床,圍起金絲帳,朝歌夜弦,yin樂無度?!?/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