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一只手終于朝他伸了過來,裴豆豆猛地抬手,用手心的石子——他唯一的武器,朝那人砸去! 小石子打中了對方的額頭,那人“唔”地悶哼了一聲,手卻穩穩地抓住了男孩的手臂。 裴豆豆本能地要掙脫跑開,可看到鮮血從對方的指縫間流出來,在白皙得近乎蒼白的手指間鮮紅刺目,就遲疑了一刻。 “廚房里還有饅頭?!蹦侨税粗~頭的傷口,身子一晃,微微喘了口氣。 裴豆豆愣了。 這一天,是記事以來裴豆豆吃得最飽的一次。狼吞虎咽地將饅頭塞進嘴里,因為吃得太急,他差點噎住,臉蛋漲得通紅。 一晚熱湯從旁被遞過來,原來,剛才那人去為他熱湯了。 裴豆豆連吃了四個饅頭,咕嚕咕嚕喝光了湯,這才有空打量一下眼前的人——對方包著紗布的額頭仍能看見滲出的血跡,衣襟雖舊,人與目光都一塵不染。 而且,對方看他的眼神里沒有厭惡,沒有輕視,卻有……痛惜的淚光隱隱。 裴豆豆剩下的半個饅頭拽在手里,突然吃不下了,喉嚨里仿佛被什么東西塞住。哪怕絕境和困境里求生,哪怕他比野獸更頑強,可他畢竟只是個八歲的孩童??吹綄Ψ筋~上驚心的傷口時,他就后悔了,他打傷了這個大人,為何對方還要給他吃的?當時他沒有讀過圣人之書,不知道什么叫君子之德,卻也被對方眼中那隱隱淚光guntang了胸口。 “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豆豆,裴豆豆?!?/br> “我姓張,名九齡,這里雖然也貧寒,但總有一口飯吃?!睂Ψ捷p描淡寫,“你若沒地方去,就留下來吧?!?/br> 裴豆豆許久沒有吭聲,久到讓人以為他在考慮,卻突然聽到“啪嗒啪嗒”的聲音——大顆大顆的眼淚落在剩下的半個饅頭上。 只見孩童仰起滿是淚水的小臉。 張九齡眼神微微一痛,伸出手臂,把瘦小的孩童抱在懷里,那懷抱如此溫暖堅實,男孩的無聲嗚咽終于變成了放聲大哭,小小的拳頭把那一襲青衫緊緊抓住,眼淚與鼻涕都流在一起。 這是裴豆豆記事以來第一次被大人擁抱,而他知道,這個擁抱就是家。 從此,他幼小稚嫩的肩膀背不起的生死,擋不了的風雨,眼前這個大人會替他遮擋。 終此一生,他不曾忘記這一幕,和這個給他擁抱的人。 后來他叫他老師。 再后來,他在書卷上讀到,一日為師,終生為父。他突然就覺得,自己從哪里來,身世如何并不重要。因為他已經有了最好的。 四 少年站在日光下,樹影在他身上投下一塊小小的光斑,那塊柔軟的陽光仿佛一直滲入他的胸口,溫暖如舊。 “你不學武,是因為張丞相的緣故?”李八郎皺眉。張九齡身為宰相重文抑武,從不贊成征討蠻夷,很少提拔武將,自然也不贊成學劍。 裴昀沒有說話,算是默認了。李八郎冷聲問:“你就沒有想要擊敗的人嗎?” “沒有,”裴昀懶洋洋地一笑,“但我有想要守護的人?!?/br> 李八郎的目光仔細描摹著少年的眉眼,又仿佛穿過少年帶笑的面孔恍惚在看著別的什么人,良久,他才搖頭:“守護本身并沒有錯,只是人心中若沒有戰意,勇氣就會銹蝕;劍如果一直藏在鞘中,也會鈍壞?!?/br> “那先生覺得,劍這東西究竟是好是壞?”少年的面龐被陽光洗過,鋒利清澈的眉宇間沒有一絲陰影。 “劍原本沒有好壞,全看在誰手中;琴弦原本沒有美丑,全看由誰來彈奏?!?/br> 李八郎的聲音悠然如清風,語意輕輕一轉,“可世間最幸運的事,就是一把好琴遇到真正懂它的琴師,一把好劍遇到真正能駕馭它的劍客。 “還有,”琴師頓了頓,“一個人遇到另一個懂他的人?!?/br> 落花寂靜飄落,墜在李八郎的衣袖上,像是千萬年的月光墜落成霜,冷峻而傷痛。 “你跟我學劍,不需要拜我為師,我也不收徒弟?!崩畎死衫淅涞卣f,“張丞相寫《歸燕詩》‘無心與物競’,他自比為梁上燕子,不與飛鷹相爭,但我不犯人,人要犯我,若是有飛鷹要來攻擊他、傷害他,你該如何應對?” 后面的話李八郎沒有說,但裴昀的拳突然微微握緊了,他很清楚答案—— 唯一的辦法,就是自己也成為一只鷹。 道理在一些時候是無用的,甚至善意也是乏力的,你能做的只有打倒對手。 命運朝你揮拳而來,你必須迎面揮出自己的拳頭。 從那一天開始,裴昀開始學劍。 李八郎教他的是浮云劍法,這套劍法很獨特,沒有順序,也沒有套路,全由使劍者自行變化招式,對一般人來說很難練。 但裴昀學起來似乎毫不吃力,天賦與興趣讓他進步很快。劍譜本身并無順序也正合他心意,他隨心而至,隨性練習,第一招他按自己的喜好取名為“行云流水”,第二招“風云際會”,第三招“撥云見日”…… 更令人瞠目結舌的是,少年不用鐵劍,只順手折了一根三尺長的櫸樹枝為劍,櫸木劍招招輕松瀟灑,毫不拘泥。比起一般的劍客來,更少了一份血腥和殺意,多了一份自在和不羈。 一開始學得很順利,到第七招,劍招漸漸隱有風雷凌厲之勢……裴昀覺得有點困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