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5)聞道(下)
李嵩說及此處,一手輕輕撫案,頓了頓,目光徐徐掃過一眾或是了然或是懵懂的少年人,話鋒一轉,問向眾人:“諸位既入學舍,將來或為士子,或為官宦,入則治家國,出則安黎庶。今日便先試一問:天下之治,當以武功定之,抑或以文德為本?” 話音落處,堂中學生一時都安分下去。有的人皺眉凝思,有的前后低聲耳語,更有人低首默書,將師長之問默誦心頭,似要逐字掂量。 坐在靠中前一列的溫鈞野,捏著筆桿,眉峰微蹙,眼神像是撥開水面薄冰,鋒利中帶著少年人的單純真摯,像一把藏鞘之劍,沉而不露。 溫鈞逸坐在他前排,忍了又忍,終究還是回頭低聲問了一句:“三哥,你心里可有答案?這題該怎么回答?叫著我可怎么辦?” 溫鈞野未言,只抬手拿筆頭敲敲弟弟腦門:“想自己得去,別老想著討巧?!?/br> 溫鈞逸被敲得一怔,隨即咧嘴笑著。 后排的溫簡容湊過來,聲音俏皮,笑盈盈地打趣道:“三哥,你是不是又在想三嫂了?你不專心我就去和三嫂說?!?/br> 溫鈞野微偏頭,瞪她一眼,作勢去捏她臉:“再胡說八道,我就不買栗子糕給你了?!?/br> 溫簡容一縮脖子,吐吐舌頭,悄悄咬唇掩笑。 說話間,忽而—— “自然是武功定天下!”一道清朗少年音穿堂而過,如霜刃破空,劃破微醺春意。 眾人目光齊刷刷望去,只見起身發言者,正是小明王梁鶴錚。 他身著玄青鶴紋圓領袍,衣襟獵獵,神情自矜,英氣逼人,立于席前,不顧左右竊竊私語,昂首而道:“四海不靖,禮樂安施?治國者,先平內憂,再御外侮。倘無武功為屏,縱有千篇章句,也不過是紙上談兵?!?/br> 他聲音洪亮,語氣篤定,字字如釘:“孔孟雖圣,尚有禮崩樂壞。若邊關失守,民心惶惶,何談文德?” 說到此處,他回望座下諸位同齡人,目光從一張張少年的面龐上掠過,像刀鋒過境,笑意卻不達眼底,自恃身份而帶著隱約的輕蔑之意:“你我皆是披儒衫、執筆桿,倘他日金戈鐵馬壓境,還能靠講仁義禮智叫敵人回頭不成?” 話音剛落,堂下便有人竊竊私笑,有的含蓄低頭,有的忍俊不禁,甚至有人頻頻點頭附和。 梁鶴錚說完便大馬金刀地坐下了,眼尾掃過旁側幾個面帶文弱之氣的少年,似有得色。 李嵩卻不急著回應,目光在他臉上停了半息,隨后微微一笑,不置可否,只淡淡一句:“小明王士子慷慨激昂,此言亦有理?!?/br> 他頓了頓,復又道:“此題尚未畢,尚有誰愿談談?” 堂中寂靜未歇,忽又有人起身。 那少年一襲月白儒衫,身形修長微弱,氣質卻溫潤如玉。他起身之際,有書卷微動,恰好落下一縷陽光映在他肩頭,像被雪光點染的一角水墨。 溫鈞野心中一動,認出他來,便是唐玉芝的嫡親弟弟唐玨。唐玨雖年僅十五六,卻早在文會詩壇上露過面,素有“京中清議小隱”之稱。只是他話不多,性子極靜,溫鈞野與他雖有幾面之緣,也未曾深談。 如今,卻是在這等爭鋒之下站了出來。 唐玨年紀不大,看起來文弱書生一個,卻不懼梁鶴錚的鋒芒。他向梁鶴錚拱了拱手,語聲雖輕,卻如涓流擊石,清冽自持:“世子言雖銳,然偏頗耳。武可定亂,未可久安。自古兵革之世,民不聊生,天道惡之?!?/br> 他頓了頓,目光沉靜,復又開口:“春秋諸國,禮崩樂壞,戰事紛起,雖成群雄,卻也致蒼生涂炭。以文治國,以禮樂安民,方是久之之策。武功若無文治約束,不過恃力而已,與盜何異?” 梁鶴錚眉梢微揚,冷笑未言,一口氣沉入胸中,終是忍不住譏諷出聲,似是要將唐玨的書卷氣踩在腳下如螻蟻般輕蔑:“若無強兵,何以護你這清議?清言再美,也擋不住敵騎三萬,破城一夕?!?/br> 梁、唐兩人一靜一動,風格迥異,卻皆不肯相讓。 李嵩仍未置評,只是伸手輕叩案幾兩聲,輕啟唇:“安靜安靜,我們再議一人?!?/br> 忽然,一道低沉卻清晰的嗓音,從眾人之間緩緩響起。 “我說句粗話,諸位莫笑?!甭曇魜碜詡群蠓?,少年身形高大卻不張揚,站起時并無半分矜持作態。他腰背挺直,眼神卻沉著如岳,話雖尋常,氣度卻叫人不敢小覷。 正是溫鈞野。 堂中有少年竊竊私語——他在這一群滿腹文章的士子中,素來名聲不顯,京中子弟多知他拳腳極好,卻說他“書念得不濟”,“老三不過能打,不能辯”。 然此時他站起,神色淡然,雖緊張卻無畏怯之色。他不是擅辭令之人,從未在這類辯議中出風頭。但今日,不知為何,他竟站了出來。 他先望向李嵩,微微拱手:“學生斗膽開言?!?/br> 然后轉頭看向梁鶴錚,聲音不高不低,卻有力而溫和,如風過松林,有聲不張揚:“明王世子說得對,若無兵,江山怎守?可我也想問一句——兵馬開道之后,城里的百姓呢?是將軍日日巡城,還是得有人丈田、派糧、教人識字?邊疆打仗,兵卒浴血,可戰后百姓要吃飯,要安居,要活下去。若無人治事安民,士兵打下再多城池,也撐不起一個太平天下。兵能守土,卻不能種地;能平亂,卻難教書?!?/br> 梁鶴錚忽然瞇起眼,方才的倨傲化作鷹隼般的審視。 溫鈞野說罷,未急著坐下,而是轉頭看向唐玨,語聲不重,卻沉著篤定:“唐公子說文治可化萬民,這也不錯。但我曾隨家兄至西北邊鎮,看過戰后城南村,路斷壁塌,瓦礫堆中尚有斷骨白骨,老小無依,炊煙不起。人若都沒命了,哪聽得進《詩》《書》?” 話一出口,唐玨微怔,似未曾料到溫鈞野會直言至此。 溫鈞野頓了一下,像是在斟酌用字,過了片刻才繼續開口:“我以為——打天下靠武,守天下靠文。武是刀,文是鞘。無刀,何以開路?無鞘,則刀傷己身?!?/br> 他這番話沒有書生的華麗辭藻,卻句句落地。 溫鈞野說完,拱手退下,面色平靜。 李嵩靜默良久,忽而開口,聲音里帶著些難辨的意味:“你這‘刀與鞘’之喻,何處所聞?” 溫鈞野搖頭:“學生沒在哪兒聽過,是我前些年見家父練刀時偶有所感。他老人家說——刀快易斷,要養,要護,才久用不損?!?/br> 他語氣很輕,卻透著少年人未經雕飾的真誠。 那年他不過十一歲,與父親在雪夜中觀刀對影。爐火下,溫如飛指著刀刃發出的冷光說:“鈞野,你瞧,這東西用得久,最是怕快——太快的刀,人還沒用,它就斷了?!?/br> 父親說他頑劣,但其實這些話,他一直記在心里。 堂中一時沉靜。 忽有一人輕笑出聲,聲音雖低,卻含著些許調侃:“刀是刀,鞘是鞘,你這三公子倒像是說文人只配藏在鞘里,不見血光?” 話未落,堂中幾位年輕子弟便哧哧笑了起來。 只是那笑未成勢,便被拍案壓下。 李嵩緩緩收回手,目光似無波瀾,卻叫人不敢妄動分毫:“溫小少爺之言,未必深奧,卻有思辨之實?!?/br> “今日眾人之答,各有所長。有兵威之勢,有禮樂之理,亦有權衡之意,皆可書為一講。但諸位須記,不論尚文尚武,皆以蒼生為本,不可執偏?!彼㈩D片刻,沉聲唏噓說,“國家之器,當文武并濟。文可育民,武可安疆,缺一不可?!?/br> 講畢,年長的學生們起身行禮,魚貫而出。 一堂唇槍舌劍,終究塵埃落地。而這一場辯之初生火花,也像春雷初響,雖不震耳,卻已讓人心中泛起回音。 溫鈞野收拾好案前書卷,準備離席,腳步尚未踏出門檻,耳邊卻聽得一聲熟悉的少年調侃:“喲,看不出來啊?!?/br> 他回頭,只見梁鶴錚不緊不慢地跟了上來,與他并肩而行。梁鶴錚手持折扇未開,眼中神色含笑卻帶著一點嘲諷,語氣輕慢,仿佛仍舊是馬球場上的那個意氣少年:“幾日未見,不僅馬球技藝高出我一截,現在連在夫子面前都敢張嘴了,怎么?偷偷點燈耗油念書了?還是背后有人給你出謀劃策?” 溫鈞野冷嗤一聲,把他搭在自己肩頭上的手挪了下去,陰陽怪氣地嘟囔著:“誰像你似的,還在游手好閑。我已經成家了,總不能還和從前一樣,溜雞斗狗,讓我妻子不高興吧?!?/br> “你妻子不高興,你很在意?不就是個女人罷了?!?/br> “那不一樣,我妻子可不是一般人,我不想她難過?!?/br> 梁鶴錚沉默了一瞬,好奇問道:“你覺得成家很好?妻子也很好?” 溫鈞野精神抖擻地開口:“別人不知道,我妻子好得很?” 他遠去了,梁鶴錚卻在原地停下腳步,若有所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