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4)聞道(上)
蕙寧繼續說:“我那天跟你說你來得剛剛好,可是……我心里也想著,若你能再快一些出現,便更好了?!?/br> 她抬起臉望著他,眼眸濕潤,眨也不眨地看著他,心底的依戀藏不住似的,緩緩道:“你出現了,我才心安。鈞野,那時候我真的、真的特別想你?!?/br> 這一句“特別想你”,語調綿軟如棉,卻像一枚烙鐵印在溫鈞野心頭。他手一頓,看著她那雙含水的眼睛,只覺心頭酸澀如潮。 他伸手捏捏她的鼻尖,嘴角含笑,語氣卻帶著自責:“都是我的錯。以后,我寸步不離,把你拴在我褲腰帶上,哪兒也不許你一個人去?!?/br> 她忍俊不禁,“噗嗤”一笑,雙頰緋紅:“我太沉了,拴不動?!?/br> “誰說的?”他輕哼一聲,眼底盡是寵溺,“我媳婦兒多少斤我都能拴上,不嫌重?!?/br> 話未落,他已湊過去親了親她的唇,動作自然至極。她沒躲,反倒紅了臉輕輕倚在他肩頭,眉眼彎彎,嘴角含笑,像極了被陽光親吻的山桃花。 絳珠、檀云和南方等人也在這次事件中受了傷,蕙寧心里頭過意不去,給他們放了假,還從體己里面撥出來不少錢給他們補償。 沒幾日國公府內家塾終于竣工,廳前廳后皆以紅木嵌窗,書卷氤氳,生氣盎然。 午間用飯時,溫如飛隨口提了一句,點名問著溫鈞野:“家塾開始了,兩個小的都得去。你呢?你去不去聽書?” 他這話只是隨意一問,原以為溫鈞野素來吊兒郎當,定是推三阻四,誰知溫鈞野頭也不抬,直接答道:“我去?!?/br> 屋內頓時一靜,連大哥溫鈞珩手中茶盞都頓在半空。他微皺眉,略帶驚訝地望向弟弟:“你……你真的要去?” 溫鈞野一邊呼嚕呼嚕吃著碗中的燉rou,一邊隨意點頭:“當然了,我想明白了。今年秋天我要去考武舉,書總得看看,不能一味靠蠻力。讀書這事我不擅長,可好歹得知個道理,聽聽夫子怎么講也好?!?/br> 趙夫人本正低頭揀魚刺,聽得這一句,猛地抬頭,看了小兒子一眼,眼中滿是不解:“你說什么?你要干嘛?” “考武舉啊?!睖剽x野笑嘻嘻地給蕙寧夾菜,語氣輕松卻帶著幾分認真,“娘,您這是怎么了?我說要考武舉,怎么你們這神情,像我犯了什么滔天大錯一樣?” 溫如飛眉頭緊鎖,似要發火,卻被溫鈞珩抬手攔住。他略略向父親搖頭,又望向弟弟:“你真這么想的?” 溫鈞野點點頭,神色坦然,不見一絲虛與委蛇。 蕙寧輕輕笑了:“我也贊成鈞野。男子當立身于世,立的是志氣,也是守護。若鈞野真心想去,那我便全力支持。爹,您放心。鈞野雖然性子跳脫些,可武藝方面我最清楚,他若真下了決心,不會闖禍,反而能闖出一條路來?!?/br> 她話音一落,溫鈞野便轉頭望向蕙寧,眼波里浮著碎金似的日光,溫暖如春光明媚。他忽而咧嘴一笑,像個得了蜜餞的小孩子,一臉得意地沖眾人道:“聽見了吧?我媳婦兒都夸我了?!?/br> 溫如飛終究是老成之人,雖心有疑慮,卻也知子莫若父。這孩子從小是放縱了些,但自成婚之后,竟似被那一池春水慢慢洗去躁氣,褪了浮皮,顯出骨子里的執著和真性情來。 從前那個在外頭騎馬斗雞、無日無夜瘋跑的少年郎,如今竟能安穩坐在飯桌邊,聽家長叮囑,嘴角還帶著點笑意,眉眼間少了幾分桀驁,多了些斂色溫和。 他忽然想起當年教鈞珩識字時,鈞野也曾在窗外站著偷聽,卻死活不肯坐下來讀一篇《孝經》。那時他還對趙夫人嘆:“這孩子將來怕是扶不住了?!?/br> 如今有些東西悄無聲息地變了。 可溫如飛終究是老父親,對兒子不放心,但信得過眼前這位嫻靜知禮的兒媳婦,他沉聲叮囑著:“既然你真有此意,那便試試。但你記著,這一去不是兒戲。若敢輕慢,家法伺候。就算是考武舉,也得有點兒底子。別天天吊兒郎當沒個正形。你去家塾里頭,弟弟meimei也都在,還有別家孩子也在,你要是鬧出什么幺蛾子闖了禍,我這回真不饒你?!?/br> 這些話換作往常,溫鈞野只怕早撂了筷子轉身就走,滿臉寫著“不耐煩”三個字。但今日卻意外地安分,他低頭扒著碗里的飯,一口一口不緊不慢地吃著,看不出情緒,也不頂嘴,只偶爾點點頭。 趙夫人望著兒子這副模樣,心中不由輕嘆——這小子,果然是被人給收拾住了。說到底,這樁婚事還真是成得好。她轉頭看著蕙寧,只覺得越看越滿意。 而蕙寧正好也抬眸,眉眼含笑,清雅溫婉,她輕聲道:“爹、娘,你們放心,我和鈞野都明白得?!痹捳Z溫和得體,不輕不重,卻正巧將長輩的擔憂安撫得妥帖。 溫如飛“嗯”了一聲,終是沒再說什么,只端起茶盞慢慢呷了口,算是認可了。 家塾請的是李嵩老先生,字仲谷,號松崖居士,越州人氏,年少時曾與吳祖卿一同在太學中習文論政,后來也曾出仕為官,尤善訓詁考據。 李嵩性情耿介,嘗因直陳時政失得,觸怒權貴,貶出朝堂。此后輾轉江南講學,以“《春秋》存大義,訓詁明微言”著稱。李嵩秉持“蒙以養正,教以立德”之道,教學不拘成規,喜以思辨設問啟發童蒙,尤擅“命題問答”之法。常言:“童蒙雖小,心志可啟;道義雖遠,循序可至?!?/br> 他原本已到了含飴弄孫的年紀,年節里常被地方士紳請去講學,頗受敬重。他素來不為利所動,也不圖銀錢厚祿,真正愿意接這差事,還是因為想在暮年時光里,尋幾個可堪栽培的少年郎,教得一二,或許他日能扶柱中興,報效國家,也算不枉此生。 而溫家子弟,亦不全是庸常之輩。溫鈞珩不用說了,素有清譽,禮儀周備,旁支幾個少年也各有擅長。 若說唯一令人擔心的,也便是溫鈞野這位“家中火藥桶”。 但李嵩不是尋常老儒,他講的是“以人之性育人之德”,并不主張將人一棍子打死。人性本雜,若能引而導之,未必不能成材。 除了溫家子弟,家塾中也陸陸續續迎來幾撥新面孔。有的來自江南清望之家,有的是北地勛貴之后——或為求名師指點,或為攀附權門之路。那些老謀深算的母親們,早已打聽清楚這年后家塾即開講,便一個個熱切地將自家子女打發來“借讀”,明面上是請教經義,暗地里卻個個心思精巧、算盤響亮。 最引人注目的,還不是哪家侯府世子,也不是哪位京中才郎,而正是梁鶴錚——當今明王梁霑的嫡長子。 當初趙夫人聽薛夫人閑言碎語,說起小明王世子或許也會來書院一同聽課,還以為只是隨口一提,誰料果真見到馬車停在府門,薛夫人親自遞來帖子,金線織麒麟的披風掀開,竟真把人送了來。 國子監內貴胄云集,原本才是小明王世子應有之地,怎會突然轉道至靖國公府私塾? 薛夫人只道明王敬重李嵩先生之才,一聽說李嵩在此,馬不停蹄地就把人給塞進來了。明王對靖國公府向來不屑卻又忌憚,梁鶴錚便在不知不覺中成了父母安插在國公府的一個眼線。 梁鶴錚年方十七,生得一副好皮囊,輪廓棱角分明,劍眉飛入鬢,風姿清貴??上郧榘响?,得理不饒人。此番忽然出現在國公府,身份尊貴,脾氣又擰得緊,倒叫那些原本氣焰不小的勛貴子弟一個個都收了聲——唯獨溫鈞野例外。 只是因為蕙寧提醒,溫鈞野坐得遠遠得,和梁鶴錚劃清界限,懶得搭理。 天光初曦,晨霧浮動,國公府后院的講堂內爐煙裊裊,檀香一線直上,似要穿透這乍暖還寒的三月初春。新雨洗過的青石地面泛著濕意,院中老梅枝頭尚有幾點殘白,映著窗欞間漏下的晨光,靜謐中別有一番冷艷之美。 講堂之內,百年黃花梨長幾依次陳列,座位布置一絲不茍,規整之中隱有威儀。每一張幾案上,俱置有筆墨紙硯。 李嵩今日是第一日登堂講授,容貌安詳而肅穆,舉止從容,坐于講堂正中高座,身前一方案幾,其上置有一方青玉鎮紙。他拈須而坐,目光緩緩掃過堂中諸生,眸中不帶怒意,卻叫人不敢放肆。 梁鶴錚正斜倚著案幾,把玩著一枚白玉扳指,神色倦怠。卻在李嵩目光掠來之際,不由自主地坐直了身子。 唯獨溫鈞野的衣角在晨光里微動,像寒潭上最后一片不肯沉底的柳葉,沉靜中帶著少年人不會被磨滅的意氣風發。 李嵩抬手輕敲了敲桌角,青玉鎮紙落下的聲響并不高,卻仿佛在寂靜中投下一聲春雷,叫滿堂頃刻間收了聲,連最年幼的溫簡容也正襟危坐。 李嵩開口,聲音不高,卻穩而有力,字句清晰如山澗泉流:“昔者,秦皇橫掃六合,以兵威定天下;漢武崇尚尚武,遣將北伐匈奴。然也存文景治國,以刑名道德安民。古人有云:‘文以安邦,武以定國?!?/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