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6)好時光(上)
帝都春日,總是最不肯寂寞得。風吹過街角的楊柳依依、花枝含苞,碎金如屑的陽光輕柔灑落在磚縫與瓦檐上,透著一股新鮮洗凈般的明艷與生動。 入了二月,萬物蘇醒,那日頭雖不烈,卻叫人一曬便倦,恨不得連骨頭都被熨得酥了。只可惜時節還有些微的涼意。也就是晌午十分才令人覺得暖融融得。 溫鈞野難得一日清閑,正值梨山初綻,便想著帶著蕙寧出去走走。她總是在院中坐得久了,性子素靜又心思細膩,春日山色游覽一回,便當是替她舒懷散氣。 才跨出二門,就聽得一陣腳步飛快而來,還未及轉身,便被一前一后兩道身影纏了個正著——溫鈞逸與溫簡容,一左一右地拉住了蕙寧的衣角。 “叁嫂,你們這是要去哪兒呀?”溫簡容仰著臉,一雙杏眼水汪汪的,乖巧又纏人。 “帶你嫂嫂去梨山轉轉?!睖剽x野本就不耐與這兩個熊孩子周旋,答得也含糊。 “那我們也要去!”溫鈞逸早已眼放精光,一副天賜良機的模樣,“哥哥你最會耍賴,今日怎可自己出去樂呵?” 蕙寧抿唇偷笑,看著兩個小家伙纏著她,倒也不急著答應,只望向丈夫等著他應對。 “去去去?!睖剽x野皺眉斥道,“你們的功課都做完了?整日就知道玩兒,若是叫先生曉得你們這樣,不得氣得要打人了?!?/br> “那叁哥你呢?”溫鈞逸不甘示弱,仰頭反問,“你不是也有功課要做嗎?先生昨日還念叨,說你讀書斷章取義,叫人頭疼得很?!?/br> “你……”溫鈞野臉上登時漲紅,語塞半晌才咕噥出聲,飛快地看了一眼身邊的妻子,咬牙說,“我那是、那是沒靈感?!?/br> 蕙寧“撲哧”笑出聲來,垂眸斜睨著他,語調柔柔慢慢得,似是打趣,偏偏帶著幾分嬌嗔意味:“我怎么不知道你還有功課?” 溫鈞野臉色漲紅,好一會兒哼哧著開口:“回來就完成、回來就完成……不耽誤這一會兒……” 溫鈞逸趁勢補刀:“我和meimei的功課都做完了,昨夜子時前便寫完了——連墨都還沒干呢!不信,叁哥叁嫂去瞧。所以我們也要去玩?!?/br> 蕙寧歪著頭打趣溫鈞野:“瞧見沒,你連四弟和五妹都不如?!?/br> 一句話倒叫溫鈞野再無回嘴的余地,只得忍著面上那抹掛不住的尷尬,深吸一口氣,哼道:“走便走?!币贿呎f,一邊又暗暗告誡自己,身為兄長總不能在媳婦兒跟前沒了氣度,便強撐著點點頭。 上車不久,溫鈞野趁著蕙寧掀簾賞景不注意,悄悄伸手擰了擰兩個小家伙鼓囊囊的腮幫子,一左一右,軟軟的,跟揉團子似的,低聲咕噥一句兩人是“小壞蛋”。 溫鈞逸笑嘻嘻地掙脫,探出頭去看風景,眼看著遠處山色空蒙,田畦之間水氣氤氳,一派早春氣象,心早已飛出了骨頭。等下了車,他便如脫韁的野馬一般,撒丫子便往前沖,沿著小徑跑得飛快,披風獵獵作響。 “溫鈞逸!”溫鈞野在后頭大吼,氣得直要跳腳,“你小子給我慢點兒!摔著了可別哭鼻子!” 可小孩子哪里肯聽,一路瘋跑瘋跳,只把后頭的南方幾個隨從急得團團轉,不住地喊:“小爺當心路滑!前頭有溝!” 溫簡容則安安靜靜地牽著蕙寧的手走著,聽她娓娓道來一個關于春風與落花的小故事。那故事不長,講的是徽州舊家中,一位才女如何在梨花樹下為少年題詩,可惜兩人的家族世有仇恨,最終有緣無分。 溫簡容聽得認真,時不時輕聲問上一句,聲音軟軟的,像春日暖風掠過耳畔。 “梨花風起正清明?!鞭庉p輕念了一句。 “嫂嫂,梨山的梨花,比徽州還美嗎?”溫簡容仰頭問她。 “這要等你長大了,自個兒去看了徽州的春水才知道?!彼χ?,眸中卻忽然一斂柔情,也想起了爹娘與自己從前在徽州的日子。 路邊的梨樹已有枝頭抽新,盈盈雪白,似云非云,如霧非霧。溫鈞野見meimei踮腳夠不到,便蹲下身子,把她扛上肩去。小姑娘咯咯笑著,伸手折下一段花枝,細細端詳。 溫鈞野那枝上拈下一朵盛開的,轉身便簪在了蕙寧鬢邊。 陽光正好,照得那朵梨花愈發潔白無瑕,襯得她鬢邊若有寒雪輕覆,清麗不可方物。蕙寧低下頭,伸手摸摸花朵,又抬頭望了溫鈞野一眼,眸中似有春水蕩漾,卻不語,只是輕輕笑了。 溫鈞野莞爾,抖開氈毯,叁人席地而坐。 溫簡容素來性子溫軟,話少人靜,喜愛音律卻不輕易在人前開口。究其原因,旁人不知,蕙寧卻曉得幾分——這孩子自幼受董姨娘教導,拘著性子,不敢放肆。 蕙寧坐在她身邊,為她慢慢梳理著披散下來的青絲,溫言道:“容兒,今兒沒有旁人,你唱首歌給我們聽好不好?我與你叁哥都想聽你唱?!?/br> 溫簡容微怔,眼睫顫了顫,像是被春風拂動的一池水,羞怯地嘟囔著:“我、我唱得不好聽的?!?/br> “怎么會?”蕙寧笑著,鼓勵她說,“你隨便哼唱一段就好。我聽你背后常輕輕哼著,可好聽著呢?!?/br> 溫鈞野也眼中含著對小妹疼惜的笑意:“對啊,想唱什么就唱什么,既然喜歡,干嘛不試試呢?” 兩人一唱一和,語氣里全是鼓勵與溫情。 溫簡容抿了抿唇,眼神在哥哥嫂嫂之間游移,面頰飛起兩朵淡淡的紅霞,終于像是下了決心似得,輕輕點頭:“那……那我唱一首,叁哥叁嫂別笑話我?!?/br> “自然不會?!睖剽x野眉眼彎彎,語氣輕快如拂面的風。 她垂著眼睫想了想,才低聲唱起來:“小小團扇絹兒新,繡得黃蝶雙雙親。飛來飛去花間舞,不怕風來不怕人……” 她聲音尚未長開,帶著這個年紀特有的清澈與稚嫩,似新破曉時枝頭初啼的黃鶯,輕柔軟糯,帶著些許不安,卻也藏不住那份天真爛漫。 “娘說春深蝶兒忙,捎信與花話東君。我也畫來藏袖底,等它夢里教我飛……” 最后一句落下,她抿抿唇,不好意思地垂首,指間捏著衣擺,緊張地低聲道:“我唱得不好……” 溫鈞野卻已撫掌而笑,眉眼間滿是贊賞:“好聽!容兒,你這是頭一回完完整整唱首歌給叁哥聽?!?/br> “我、我唱得、唱得很難聽……”她臉上微微泛紅。 “怎么會難聽?是好聽極了!”溫鈞野不吝贊嘆。 溫簡容卻還是有些不好意思,輕輕一笑,眸光一轉,忽然抬眼望向蕙寧,帶著幾分調皮與稚氣:“我聽過叁嫂唱歌,叁嫂也來一首好不好?” “我?”蕙寧一怔。 溫鈞野也愕然地看她:“寧寧,你也會唱?” 這倒是他未曾知道的。 這回輪到蕙寧不好意思了。她聲氣輕輕,像初融的雪水悄悄淌過,柔聲問著:“你什么時候見我唱歌了?”她本就生得溫婉秀雅,一低頭,更顯得眉眼如畫,仿若春山遠黛,被暖陽一染,染出叁分羞色來。 溫簡容笑意盈盈,像是一朵還未綻放的玉蘭花骨朵:“有一回我想來找叁嫂玩兒,走到花廳外頭,卻見你在屋里看賬本,一邊看,一邊輕聲哼唱。我怕驚擾了你,就悄悄站在檐下聽了幾句。叁嫂嗓音軟糯清潤,我覺得好聽?!?/br> 說話間,溫鈞野一旁插了話來,語氣里帶著委屈:“寧寧,我怎么從沒聽過你唱歌?這不公平?!?/br> 蕙寧臉頰染霞,輕輕嗔他一眼,半是嗔怒,半是掩飾:“你別胡鬧了,哪兒來的唱歌這回事?!?/br> “容兒都唱過了,你可不能推拒?!睖剽x野不依不饒,笑里藏著叁分執拗。 溫簡容也在一旁起哄,捧掌笑道:“是啊嫂子,你唱一首吧?!?/br> 蕙寧一時拿他們兩個沒法,終是抵不過那一大一小的軟磨硬泡。此次出游原本就是散心,于是也不再矜持,念及什么,眼波忽然轉向溫鈞野。 那一眼,如江南暮雨后的一抹晚霞,軟而不媚,輕而不浮。 溫鈞野心頭一蕩,還未及開口,只聽得她婉轉唱起—— “寶髻偏宜宮樣,蓮臉嫩,體紅香。眉黛不須張敞畫,天教入鬢長。莫倚傾國貌,嫁取個,有情郎。彼此當年少,莫負好時光?!?/br> 她的聲音不高不低,恰似春風拂柳,帶著一點點羞澀,又似水蓮初放,不自覺地流露出一種溫柔的撩人意味。 溫簡容初聽歌詞,略有不解,待聽至“嫁取個,有情郎”時,忽然便懂了幾分,轉眸偷看溫鈞野,忍不住吃吃地笑。 溫鈞野撓了撓后腦勺,眉頭微皺,顯然那“寶髻宮樣”“張敞畫眉”這些文縐縐的詞兒一時燒腦。但他向來聰明,細想片刻,見她輕輕又重復一句—— “彼此當年少,莫負好時光?!?/br> 這句是淺白的,像湖面倒映的明月,一望便懂。 他忽然反應過來,明眸一亮,握住她的手輕輕一點頭,聲音低而堅定:“對,你我,莫負好時光?!?/br> 他話音一落,蕙寧就好像被什么觸動了似的,眼中波光輕漾,那笑意從眼角一路暈染到唇邊,若水洗桃花,柔得讓人心碎。 正說著,遠處忽有一陣腳步聲傳來,少年人清朗的聲音帶著一絲調侃:“喲,巧啊,沒想到你們也在這里?!?/br> 叁人同時回頭,蕙寧眼底那一抹春水尚未褪去,溫鈞野牽著她的手也未放下。 迎面而來的正是梁鶴錚一行,少年穿著春料緞袍,衣袂飄然,正一邊說笑一邊望過來。 (大家節日快樂啊,都吃什么餡兒的粽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