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3)事定(下)
“第一,革其職,收押聽審,待詳查余罪后,交由官府處斷?!?/br> “第二,其下合謀之管賬與數名莊丁,皆各杖責叁十,逐出本府,不許再踏回半步?!?/br> “第叁,被掠女子、無地佃戶,由府中賑給叁年糧。寺地即刻歸還昭慧庵,予文契新立,庵中比丘尼舊人,由衙門重核清冊,再行簽驗?!?/br> “自今日始,凡我國公府所屬田莊,叁年一丈,五年一查,田契、丈冊俱由中府典藏。再不許擅自封畝隱地,廢主欺田?!?/br> 語落,她終于收了狀紙,起身整衣,俯瞰堂下,眸色嚴厲:“為莊者,應守義而治。你們誤以為主家無人,不過是府中歷來寬仁,久不問事?!彼D了頓,眼神緩緩掃過人群,停在魯莊頭身上:“可寬仁不是軟弱,恩義也不是縱容。今日,便是這底線?!?/br> 魯莊頭卻是不會輕易就范。他咬著牙,面色發青,眼中惡意幾乎要溢出來,喉中發出幾聲沉啞的冷笑,像是積年瘴氣逼出了腥甜的血泡。他掙著要起身,眼睛死死盯著蕙寧,一字一頓,幾乎是咬牙切齒地罵道:“死丫頭——你等著!只要老子還有一口氣在,總有一日讓你栽在我手里,讓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他話未落,便聽“哐啷”一聲,溫鈞野已大步走到他面前,一腳將他踹翻在地。那一腳踢得結實,魯莊頭撞在臺階邊,嗆出一口血來。 溫鈞野啐了口,罵道:“好個賊骨頭!你敢放這等話?我這就送你去見閻王!” 說著,彎刀“锃”地一聲出鞘,寒光一閃,已然抵住魯莊頭頸側。只要再用一點力氣,刀鋒就能劃破皮rou,送他上黃泉路。 “鈞野,住手?!?/br> 溫鈞野持刀的手一滯,回頭看蕙寧。 “我們既按國公府規矩發落了他,其余之事自有巡檢司與刑部定奪。咱們不是土匪,不能隨意動私刑?!?/br> 溫鈞野的臉色極不好看,手指骨節咔咔作響,一腔怒火還在喉頭翻騰。但他終究沒有再動手,只是狠狠收了刀,刀尖劃過地面,濺起幾縷塵土,目光兇狠地瞪著魯莊頭。 魯莊頭伏在地上,喘著粗氣,笑聲卻愈發陰惻惻的。 “哼……你們以為這樣就完了?”他眼珠血紅,聲音帶著嘶啞的得意,“我上頭有人!我告訴你們,你們惹了我,有你們好果子吃。我媳婦兒娘家是鄭家的!你們惹得起嗎?鄭家后頭倚靠的可是長公主,你們國公府也惹不起!” 溫鈞野勃然大怒,聲音如寒鐵撞鐘般冷厲,忍不住又狠狠地抬腳踢了過去,這次故意踢在魯莊頭的斷臂處,疼得魯莊頭呲牙咧嘴,滿地打滾。溫鈞野冷笑著:“我們國公府還怕你們這些腌臜鼠輩?”他上前幾步,一手將魯莊頭狠狠按倒在地,另一手從袖中抽出布條,猛地塞入他嘴里。 魯莊頭掙扎不已,嗚咽如獸,喉中仍發出哼哼之聲,雙眼翻白,額角的青筋幾欲暴裂??赡屈c氣焰也不過是瀕死之狗的負隅頑抗。 四下終于清凈了,蕙寧吩咐人將魯莊頭收押,另派心腹接手田莊事務,立刻封庫查賬,不容半點疏漏,旋而又利落地安排著每一樁事務,像一把快刀斬亂麻,又如織機梭動,繁復卻分明,連氣息都沒亂一絲半縷。 溫鈞野亦配合著將諸項事由細致記錄,召佃戶與鄰里作證,將魯莊頭多年橫征暴斂、掠地欺民、私賬貪墨等惡行一樁樁羅列成文狀,按指為印,字字血淚,句句驚心。 他是頭一次參與田莊的事情,從前只覺繁瑣,也不放在心上,聽著母親念叨還很不耐煩,可現在他看了那些狀子才明白這些窮苦人過得多么悲慘。也第一次意識到,自己身上肩負著責任和重擔。 至于魯莊頭那些妻妾、還有女兒燕禧,受屈得全部放人,其他的打發離開。 這時,站在屋檐之下的謝逢舟走上前來,衣袍上仍帶些山中晨霧未散的潮氣。他接過那迭狀紙,細細翻閱,眼底漸凝起一層寒霜。他素來溫和少言,可今日讀罷,語氣卻帶了幾分肅殺與莊重:“二位放心,此事既已落我手中,便絕不會讓他逍遙法外?!?/br> 蕙寧點點頭,語氣柔和:“如此,便多謝謝大人了?!?/br> 說來也是巧,溫鈞野偷偷下山原本是想直奔國公府喊人,但是途中竟然遇到了謝逢舟。溫鈞野記掛著蕙寧原本是不想理會,倒是謝逢舟看出來溫鈞野滿面急色,不由主動開口寒暄詢問,溫鈞野這才曉得,公主近些日子前往廟里燒香,因著連夜下雨便只能在廟里留宿,謝逢舟聽說山路受阻,心中很不放心,也趕著過來看望,身后還跟著公主和駙馬身邊的家丁。 他聽了溫鈞野所言,事不宜遲,謝逢舟便讓他趕緊與自己一同前往。 蕙寧實在太過疲累,一晚上幾乎沒有合眼,神經高度繃緊,好在現在一切了結,整個人松懈下來,頓時腦子一陣陣暈眩,身子不穩。 謝逢舟心頭一緊,正要伸手扶她—— 卻見溫鈞野已一步搶先,將她輕輕抱起。他瞥見謝逢舟僵在半空中的手,眉心一簇,心中有些異樣,目光也跟著冷了一瞬:“我夫人一夜未眠,身子乏了。謝大人援手之恩,我們會記下,改日登門致謝?!?/br> 謝逢舟微微一怔,那只伸出的手停在半空,尷尬地僵了半息,終究還是緩緩垂下。他看著他們的背影漸遠,終歸什么也沒說,只將那迭狀紙重新整理妥當,放入袖中。 風吹起他衣擺,他站在原地許久,若有所思,直到瑯軒輕聲靠近,略顯躊躇地低語:“爺,公主還在廟里候著您?!?/br> 謝逢舟腦海中浮現出止漪臨別前那一抹柔美的笑意,如同春水瀲滟,悄然滲入心底,軟化了他一貫冷峻的神情。他眉峰微斂,掩去眼中閃過的微光,終是點了點頭,彎起唇角,嗓音低沉卻多了幾分暖意:“好,我們這就回去?!?/br> 是啊,該回去了。有人還在等他,而那個人,才是他明媒正娶的妻。 這一趟巡莊檢視,誰料竟引出魯莊頭等人之事。蕙寧身陷其中,驚嚇不少,雖無性命之虞,但驚擾實實在在。若非她天生寧靜溫婉,骨子里又藏著幾分不屈的鎮靜堅毅,越是風雪欺壓,她越是迎風傲立。 換作旁人,只怕早已崩潰。 吳祖卿聽聞消息,幾番親自來探問消息。陳輕霄氣得在廳中摔了杯盞,恨不得當即提劍趕去莊子上,將那幾個刁奴一一斬于門前,嘴里罵著:“娘的,欺人到這份上了!” 蕙寧一一安撫。 她回來之后便趕緊去給趙夫人與溫如飛請罪,言辭懇切,禮數周全。趙夫人原已心疼不舍,哪里舍得她行這無謂之禮,忙扶住她道:“你這孩子,快別說這些。我們擔心的是你的安危,不是這些虛禮?!?/br> 溫如飛聽她低聲請罪,心中一酸,也是自責:“這樁事,說到底,是我們這些年懈怠了府中清查,才養出那等賊膽包天的東西。你做得沒錯,是我們拖累了你?!?/br> 歸府后,溫鈞野幾乎片刻不離,整日圍著她打轉。早上為她熬藥,午間變著花樣端來點心,晚上更是抱她入眠,恨不能將世間所有好物都捧到她面前,只求她眉眼不蹙,一聲不嘆。 她初時有些無奈:“你再這么折騰,我就真成病美人了?!?/br> 溫鈞野不答,只在她掌心輕輕落下一吻,神情竟比她更認真:“那你就安心當,等你好了,我才肯放手?!?/br> 蕙寧莞爾一笑,依偎在他肩頭聽他和自己講著有趣的事兒。 這日,日頭西斜時,她側臥在錦榻上,抱著手爐,望向窗外樹影婆娑,心中卻念起了莊頭之案的結局。 “刑部那邊,可判下來了?”她低聲問。 溫鈞野將她頭發撩至耳后,語氣中帶著些微克制的怒意:“嗯,魯莊頭罪行重大,侵吞佃戶租谷、逼婦為妾、甚至還有賄通外人之嫌,合并下來是五罪并列。原本依律應處以絞刑?!?/br> 蕙寧眉心微蹙,卻未出聲。 溫鈞野頓了頓,似在斟酌:“但……娘念在他舊年與二叔有過交情,終是動了惻隱之心,親自求了一道口諭,減為杖責一百,發配叁千里之外為苦役終身,所占不法田產、銀兩,一律沒收充公,并償還佃戶?!?/br> “其他那些同流合污的,也各領杖刑充作勞役,年限不等?!?/br> 蕙寧嘆了口氣,她自小到大雖然都是懂事,但這番經歷也是讓她心有余悸。不過,總算處理好了,希望這件事情從此高于段落。 她嘆口氣,順勢倒在溫鈞野懷中,他抱緊她,替她理順長發。 “其實……”她低低開口,聲音微微發顫,卻帶著她慣常的平靜,“那時候我也怕。我沒有你們想得那樣鎮定?!?/br> 溫鈞野低頭看她,眼底盡是心疼,唇畔卻只輕輕嗯了一聲:“我知道?!?/br> 他一下一下地替她順發,那些白日里她未說出口的恐懼,此刻終于落了地,化為這一聲脆弱的告白。 而他知,她不是不會怕,只是太懂事,懂得在別人驚慌時,她要先撐著,撐起這一片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