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禍事(下)
蕙寧原本柔和恬淡的性子,此刻也被一腔憤怒沖得心緒難平。尤其是當她親眼看到謝逢舟鼻青臉腫、步履艱難地拖著一身傷迎出來時,心底的怒火幾乎難以遏制。 溫鈞野,這般任性妄為、不分青紅皂白之人,真是世間少見! 從前只覺得他這人莽撞,如今才發覺這人簡直是混賬至極。 她手指緊緊攥著帕子,眼圈紅了,喉頭像被什么堵住似的,想說點什么,卻礙于外祖父在身旁,終究是忍住了,只能眼巴巴地望著謝逢舟,眼底滿是心疼與擔憂。 謝逢舟見了她,眉目間的倦意似乎被溫柔撫平了幾分,勉強笑著開口:“吳老先生和云姑娘造訪,謝某有失遠迎?!闭f著便要俯身行禮。 吳祖卿皺起眉頭,抬手阻止,嘆道:“傷成這樣,還想著禮數,快回屋歇著去,別逞強?!彼D頭吩咐瑯軒:“還不趕緊扶你家大人進去?!?/br> 瑯軒連忙上前扶住謝逢舟,幾人一同進了臥房。蕙寧站在原地猶豫了一瞬,覺得自己一介姑娘家,貿然跟進去似乎不妥。吳祖卿卻回頭笑著對她說:“還愣著做什么?進來吧,有外公在呢,別擔心?!?/br> 蕙寧低頭應了一聲,抬步跟了進去。房內窗欞半敞,春日的風輕輕吹進來,帶著幾分暖意,將沉悶的氣氛稍稍沖散?,樮幟χ醽硪巫?,放在床邊,示意蕙寧坐下。謝逢舟靠著床榻,見她神色局促,聲音溫柔得像一片羽毛:“別擔心,我真的沒事,不過是些皮外傷,休養幾日就好了?!?/br> 話雖這么說,他的臉明顯是瘦了一圈,說了幾句話便忍不住咳嗽了幾聲,卻又因為肋骨的傷勢,咳嗽起來反而更疼了,額上都滲出來冷汗。 蕙寧讓瑯軒趕緊為他擦拭冷汗:“大夫怎么說的?” 謝逢舟笑了笑,語氣輕松:“大夫也說沒什么大礙?!?/br> 蕙寧仍舊不放心,抿了抿唇,索性讓他把手臂露出來看看。謝逢舟無奈,只好挽起袖子,露出一截手臂,上頭的擦傷雖不算嚴重,但看著依舊觸目驚心。至于胸口處的傷,她知道自己不能直接查看,只好轉頭對瑯軒叮囑:“一定要好生照應著,莫讓他逞強?!?/br> 瑯軒連連點頭,站在一旁不敢多言。 吳祖卿看著他們,眼底浮起一絲促狹的笑意,站起身說道:“我去外頭喝杯茶,你們年輕人好好說話?!闭f完便轉身出了房間,留下一室寂靜。 蕙寧看著謝逢舟,眼眶再也忍不住,落下一滴淚,低聲哽咽著問:“是不是很疼?” 謝逢舟微微一怔,隨即輕輕一笑,目光溫柔得仿佛能融化人心,四下里沒人,壓低了聲音認真道:“你來看我,我就不疼了?!?/br> 蕙寧聽了,鼻尖一酸,低頭絞著帕子,聲音里帶了一絲嗔怪:“那為什么要瞞著我?我要是早知道,早就來看你了?!?/br> 謝逢舟輕嘆一聲,目光定定地落在她臉上,語氣里有無奈也有柔情:“我不想你擔心。這種事,官場上常有的風波,詭譎多詐,稍有不慎便會牽連無辜。我不愿你被卷進來。再說了,這不過是些小傷,修養幾日便好了,沒必要興師動眾,你放心,下次若真有什么事,我一定第一個告訴你。對了——”他頓了頓,話鋒一轉,目光里帶了幾分期待:“《流芳閣小記》寫完了嗎?” 蕙寧微微一愣,隨即紅了臉:“寫完了,可是今天來得匆忙,忘帶了?!?/br> 謝逢舟唇角一揚,笑意溫柔而漫長:“不急,下次你親自帶來,我才最高興?!?/br> 正說著,瑯軒端了藥進來,吹涼后遞給謝逢舟。蕙寧細細問了是什么藥材,也都符合癥狀,甚至有些還是皇帝聞聽此事御賜的藥材,可見皇帝體恤看重。 謝逢舟皺了皺眉,仰頭一口氣喝了下去,臉上的表情卻是難得一見的狼狽。他放下藥碗,忍不住嘖了一聲:“真是苦得很?!?/br> 蕙寧被他那副模樣逗笑了,笑意淺淺地漾開:“回頭我給你帶些蜜餞,吃了就不苦了?!?/br> 謝逢舟抬眸望著她,目光柔和,忽然,他壓低了聲音,嘴角含著顯著的認真:“老先生答應我們的婚事了?!?/br> 蕙寧一怔,耳根慢慢地紅了,低頭絞著帕子,不敢出聲。 謝逢舟看著她,語氣溫柔:“等這件事一了,我就鄭重上門提親,好不好?” 蕙寧抬起頭,目光與他相觸,眼里是掩不住的溫柔與信任,輕輕點頭,聲音柔軟而堅定:“好,我等你?!?/br> 瑯軒快步進屋,眉頭微蹙,語氣里帶著些許不屑:“爺,溫國公夫婦領著他們家三爺來了,說是要給您賠罪?!闭f完,撇了撇嘴,忿忿不平地補充道:“我看他們分明不安好心,裝模作樣罷了,誰稀罕這點子虛情假意?!?/br> 謝逢舟聞言,微微皺眉,斜睨了瑯軒一眼,語氣淡淡:“瑯軒,不許妄言?!闭f罷,已起身整了整衣襟,沉聲吩咐,“你先好生招待客人?!彼D頭看向蕙寧,眸色溫和:“你先到屏風后稍坐片刻,他們多半不會久留,不必理會?!?/br> 蕙寧點頭應下,悄然退到屏風后,衣袂聲聲,隱入一角。隔著雕花木屏,她靜靜屏息,只聽得外頭說話聲漸漸清晰。 謝逢舟與溫國公夫婦寒暄了幾句,禮數周到,卻不失分寸。溫如飛面露愧色,語氣里滿是歉意,一邊推搡著身旁的溫鈞野,語帶責備:“還不快去和謝大人賠禮道歉!” 溫鈞野磨磨蹭蹭,神情不情不愿,最終還是低著頭,聲音悶悶地道:“謝大人,對不住?!?/br> 謝逢舟見狀,唇角含笑,語氣溫潤如玉:“無礙,不過幾句誤會,溫公子不必放在心上?!?/br> 溫如飛氣不打一處來,反手又在溫鈞野身上拍了一下,聲音拔高:“瞧瞧人家,再瞧瞧你這副沒出息的樣子,真是氣煞我也!”語罷,屋里響起“咣當”一聲,不知是袖口掃落了什么,還是又在溫鈞野身上擂了一記。 趙夫人忙上前打圓場,語氣溫柔:“好了,老爺,孩子還小,心里為哥哥抱不平也是一片孝心?!?/br> 蕙寧透過屏風縫隙偷偷望去,只見溫鈞野臉上青一塊紫一塊,眉目間滿是桀驁,倔強得像一頭還未馴服的小獸,眼底隱約還帶著幾分不甘。 溫鈞野別過臉,低聲嘟囔:“可大理寺分明是冤枉了二哥,我這口氣,實在咽不下?!?/br> 溫如飛怒斥:“胡鬧!大理寺自有公斷,你這點身份,也敢妄議公堂?成何體統!”言辭如刀,直逼溫鈞野無處可逃。 趙夫人見狀,連忙攔住溫如飛,柔聲寬慰:“孩子也是心急,老三,你快向你父親好好賠個不是,莫要再胡鬧?!?/br> 溫鈞野咬著下唇,眼圈隱隱發紅,終是倔強地甩開趙夫人伸來的手,轉身沖出屋外。 溫國公夫婦又在謝逢舟面前說了好些賠罪道歉的話,言辭懇切,謝逢舟卻并未放在心上,只是循著禮數應對,心里巴不得早些送走這對貴客。 待得溫家人終于退去,屋子里安靜下來,蕙寧才從屏風后緩步走出,茜紗窗欞漏進的殘陽正巧漫過她鬢邊點翠,化作一汪將凝未凝的孔雀藍淚,霎是好看。 謝逢舟目光瞬間變得溫存,舒了一口氣,嘴角帶著幾分無奈的笑意:“可算送走了?!?/br> 蕙寧關切地問:“那這件事你查得如何?若真是溫二爺所為,你這不是跟國公府結下死仇了嗎?” 謝逢舟沉吟片刻,神色鄭重,輕嘆道:“我心里明白,這事非同小可,所以才不敢妄作決斷。但人命關天,若真有人含冤莫白,我斷然不能坐視不理。查清真相,是我分內之事,也是良心所在?!?/br> 蕙寧聽了,輕聲嘆息:“過剛易折,謝大人你也要多加小心才是?!?/br> 謝逢舟回以溫柔一笑,語氣里帶著難得的柔軟:“放心,我自會謹慎。若真有閃失,也讓你擔了心事,那我可如何安心早早去提親?” 這樁案子,終究還是謝逢舟堅持己見,追查到底。最后真相大白——幕后黑手竟是工部尚書之子陳琰。陳琰長年借剿私之名,將淘汰軍械暗中倒賣黑市,此番為掩蓋虧空,才設計嫁禍溫家。再加上陳琰早年因強占民田被國公府彈劾貶官,其妹曾求嫁溫家長公子被拒,憤而投井,從此埋下舊怨。恩怨糾纏,局中人各有因果。 案情水落石出,靖國公府和溫二爺終得清白。案子呈報之后,謝逢舟卻反遭御史彈劾,指他“誘捕宗親”,被罰俸三月。朝中不少大臣為他鳴不平,但皇帝親自批示,事情也就此擱置,不再追究。 謝逢舟對此倒是淡然處之。官場風雨,他自有尺度,能無愧于心已是難得。原本是打算趕緊去吳府提親,可奈何皇帝雖然罰了他卻又讓他去青州公干,如此婚事也只能等到回來再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