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8章
松書從小榻上爬起,出了門,瞧見書房里還亮著燭。 心下不由生憂,他推了推旁邊的趙望,問道:“大爺這樣幾日了?” 國公府里,前幾日他看著大爺起行坐臥皆如平日,只是不大開口。對此,松書還未覺異樣,可昨天,他忽然回過神來。 不對勁,很不對勁。 書房一盞燈常能亮到后半夜,天將明時才熄,不到兩個時辰,大爺又起了。接連多日都是如此,松書幾乎沒見他好好歇過一回。 趙望遲疑著數了數日子,“十二日?!?/br> 姑娘走的那天是十七。大爺原本定的隔日赴京,也耽擱到現在。 兩人眉頭一道壓了下來,未幾,就看見書房的門被推開,陸迢拿著木匣走了出來。 松書忙迎上前,提燈照路,將人送到主房門口后,道:“大爺,今夜來的人是成錦坊的繡娘,她們把大爺要的衣物送了過來?!?/br> 那兩個婦人找上門時,松書還以為是在扯謊??伤齻內萆?,又拿出了大爺給的賞作證,道是大爺吩咐過這衣物無論如何都要送到,才輾轉送到這里。 松書一下就明白過來,這里面的東西,原本是要送去榴園的。 他抬頭覷了一眼,身旁之人神色沒有變化,一如這幾日,無喜無怒,像尊銅塑一般。 于是放低聲音,硬著頭皮道:“奴才已經將其送進您房里?!?/br> 陸迢腳步一滯,踏進屋內。 臨窗的黑漆螺鈿云腿案上放著兩個長條漆盤,再沒有一點多余的位置。 漆盤上各蓋著一條綢緞,他抬手掀開,黢黑的眸中鋪開一道朱紅,徐徐占滿他的眼睛。 這是他為秦霽準備要試的嫁衣。 鳳冠霞帔,三書六禮。只差一點,她就成了他的妻。 只差那么一點。 可她一直想走。 全是假的么?秦霽。 黃花梨木匣放在嫁衣上,里面的答案將朱紅錦緞壓出一道道淺褶。 也在他的心上壓出一道道褶皺,更像一把煉火,日日夜夜架著他反覆炙烤,無一刻能真正合眼。 陸迢止不住去想,如果他沒有將她逼緊,如果他迂回將她送走,如果他待她再好一些是不是就—— 沒有如果。 陸迢打開木匣,取出里面帶字的紙張,是她親手所寫,只有秦霽的簪花小楷才有這種飄逸。 陸迢將一張張翻開,到最后一頁時驀地停了下來。 這上面不再是哪一種書體,而是秦霽自己的字—— 觀空亦空,空無所空。所空既無,無無亦無。* 她抄的不是什么祈福的佛經,是《清靜經》。 連日來胸口的悶窒在這時達到峰頂,一抹腥甜沖向喉間。紙張在空中微微顫動,陸迢怎么都捏不緊。 是他一直攔著秦霽,讓她不得不走那樣臟臭的密道,讓她獨自面對燎命的大火。 他的聲聲,因他而死。 都是他的錯。 窗欞被寒風不斷拍打,吱呀聲里,一片雪花從窗縫飄進屋內,在一汪暖熱的血水里化開。 第104章 三年后。 京城。 傍晚的更鼓響過一回,眼見宮門重新打開,月白鶴紋的衣角飄搖擦過。在外停了許久的華蓋馬車終于轉動車轅,朝街道上駛去。 經過的小內監瞪大了眼,嘖嘖直嘆,“也不知是哪位貴人,面子忒大?!?/br> 關上的宮門也能重新打開。 他剛從司馬監調過來,對這宮中的事情幾乎是一概不知。與他同行的內監回頭看了眼,悄聲道: “這位可不得了,三元及第的狀元郎,當初滿京城的閨秀都青眼有加。幾年過去,現又當上了正三品的刑部侍郎,今上身邊的大紅人?!?/br> 見這司馬監的小內監驚訝地說不出話,同行的內監笑了笑,做出一副神秘莫測的樣子,湊近腦袋與他道: “這位大人的前程可遠不止于此,他還是當今長公主唯一一位親外孫,圣上與長公主姐弟情深,他這么晚才從宮里出來,估計是又被留下——” 還未說完,兩人一同“哎呦”叫了出來,看清后面的人影時,撲通一聲,雙雙跪倒在地。 “馮公公?!?/br> 穿著絳紫長袍的馮公公收回拂塵,乜了他們一眼,“你們這幫短命鬼,莫不是舌頭太長了吊在外面閑的發慌?誰的舌根也敢嚼?” 那可是陸大人,陸世子,這個報仇不嫌晚的性子,給他知道還得了。 前幾年明明還是金陵的知府,調頭就能辦下江南鐵礦案,屯兵案兩樁大案,把自己頂頭的上司盧大人踩進泥底,自己當上了江南通政使司的通政使。 盧大人是什么人物?宦海沉浮三十余年的老手,誰見了不說一句老jian巨猾,誰承想會折在這樣一個年輕人的手里。 他升遷后,戶部的日子眼見變得不好過起來,去年那一次貪贓案,足足斬殺了上百人,戶部里的人幾乎是重新換過一遭。 此事明面全權交給大理寺查辦,若不是他整日侍奉圣上,只怕永遠也發現不了這里面原也有陸侍郎的手筆,知道的時候不可謂不心驚膽寒。 短短三年,陸迢在正四品的位置連升兩任,已從當初金陵的知府大人變成了刑部的陸侍郎,亦是深受今上信賴的寵臣。不過二十四歲,在京里已是炙手可熱的權貴人物。 夕陽染紅云霞,恰如當日處刑臺的石階上流不干的人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