魚目混珠 第55節
一個跛了腳的、行為失常的、無權無勢的王爺,活著只會受盡白眼。 他想起九哥離開后,二哥找到他,問他愿不愿意為孟漁報仇。 心底一個聲音驅使著他提著劍沖進了傅至景的寢宮里,“殺了他,殺了他,殺了害死九哥的罪魁禍首?!?/br> 這句話沉寂了幾年,今夜再次在他腦中敲鑼打鼓。 蔣文慎瘦削的兩頰肌rou繃緊,雙眼因為滔天的憤恨微微鼓出來,手背和脖子上的青筋涌動,死死盯著傅至景那張同樣被怒火扭曲的五官——他們的眉眼越發相似了,卻有著截然不同的人生路徑。 千鈞一發之際,孟漁抱住了盛怒中的傅至景。 猶如一道溫泉流淌過傅至景被烈火焚燒的五臟六腑,將他從失智的邊緣給拉了回來。 “你不要生氣?!泵蠞O怯怯地揚著臉,竭力壓下眼中的驚懼,露出個有點討好的笑,“我以后再也不亂跑了,不要生氣好不好?” 孟漁小心翼翼的表情讓傅至景的心像被蜜蜂蟄了一下,痛感直鉆到最深處去。 蔣文慎也一瞬間夢里驚醒似的,跌坐回輪木椅,因忍痛站立額頭上冒出了一層細密的汗。 重逢后,孟漁初次主動地握了新帝的手,求道:“我們回去吧?!?/br> 我們——這個詞極大地減少了傅至景的不悅,他的唇角微微勾起來,竟真的應了。 孟漁亦步亦趨跟著傅至景往外走,聽見蔣文慎喊他,“九哥?!?/br> 蔣文慎說:“不要走?!?/br> “我好想你?!?/br> “我只有自己一個人了?!?/br> 那種深深刻在骨子里的悲傷語氣讓孟漁忍不住回頭。 蔣文慎滿面淚水,從輪木椅跌落,半走半爬要挽留他。 一股尖銳的痛意在孟漁的心口炸開來,痛得他走不動道,痛得他明明還不知道過往,卻爆發出悲慟至極的質問:“為什么要這樣對他?” 傅至景被他吼得愣了下,“你是不是記起什么了?” 孟漁劇烈搖頭,淚水滾滾而落,反復呢喃著“我不知道”。 傅至景顧不得太多,將人打橫抱起,邊往外走邊道:“宣張太醫到太和殿?!?/br> 太和殿此起彼伏的哀嚎聲。 原是因今日當差的宮人失職看不住少君,新帝下令皆仗責十大板以作懲戒。 傅至景抱著孟漁抬步進殿,見孟漁愣愣地看著行刑的畫面,厲喝道:“別打了,都停下?!?/br> 宮人急忙謝恩,帶著傷連滾帶爬各自回崗。 張太醫給孟漁號脈,查不出什么究竟,仍是只能開些凝神靜氣的方子。 孟漁已然安定下來了,靠在床沿垂著腦袋不說話,偶爾聽見宮人輕哼一聲,想起方才進殿時的畫面,很是愧疚連累了他們,半晌囁嚅著說:“是我執意要出去,跟他們無關?!?/br> 傅至景不搭腔,“來,把藥喝了?!?/br> 孟漁急道:“真的不關他們的事……” 對上一雙寒星似的眼,噤聲。 傅至景這才道:“失職就得罰,否則要規矩有何用?” “那你為什么不罰我呢?”孟漁神色激動,“我的錯憑什么要別人來承擔?” 此言一出他愣了愣,無聲在心底問自己:他真的錯了嗎? 傅至景淡淡看他一眼,“你怎么知道朕不會罰你呢?” 這話自然只是嚇唬孟漁的,見孟漁緊張地抿緊唇,傅至景接著問:“你為何會去找十二弟,朕要聽實話?!?/br> “我……”孟漁避開他銳利的眼神,“我好奇?!?/br> “你們說了什么?” “沒說什么?!?/br> 新帝沉聲重復,“朕要聽實話?!?/br> 孟漁鼓起勇氣與他對視,問:“他為什么叫我九哥?” 這下反而把傅至景給問倒了,他慢慢松開孟漁,幾瞬后說:“等你什么時候記起以前的事,你自會明白?!?/br> 以前的事,以前究竟發生了什么,讓所有人都諱莫如深? 孟漁窮追不舍,“現在不能告訴我嗎?” 告訴你?說是我百般欺騙誘你上京冒認皇子,我自以為是沒能救下你的性命……撕開往事,盡是不堪回首的骯臟。 傅至景沉默片刻,嘆道:“從前是我不好,朕做了許多不可挽回的……”他沒把話說完,看著放在案桌上的藥湯,忽道:“撤走?!?/br> 宮人不敢有異,把藥碗端了出去。 孟漁迷蒙的腦子不知何時開竅了許多,若有所思地垂下了眼睛。 “朕登基之后,下令免去十二弟的罪責,恢復他的自由身,是他趕走了所有的宮人,執意住在宣春殿?!备抵辆熬従彽?,“他今日這般是他自己的選擇,你也不能什么事都往朕的頭上推?!?/br> 這句答的是孟漁方才撕心裂肺的質問。 當年蔣文慎怒氣沖沖提劍闖到他面前,想也不必多想定是受了蔣文崢的蠱惑。 以傅至景的身手蔣文慎要傷他談何容易,但他想起孟漁下獄后,唯有蔣文慎不顧君威跪在大雪紛飛里為孟漁求情。 幽禁對蔣文慎來說未必不是好事,傅至景沒有阻止那柄利劍劃傷自己的手臂,只是誰都沒料到,他的母妃會因此香消玉殞,讓蔣文慎從此一蹶不振。 孟漁也不知道聽懂了沒有,仍是不說話。 “今日的事朕不追究?!备抵辆坝檬直齿p撫孟漁溫玉似的臉頰,“禮成之前,你還是待在太和殿罷?!?/br> 孟漁眼睫顫動,“你要把我關起來?” 新帝笑笑,不置可否,但儼然是鐵了心要金屋藏嬌。 “就忍幾天時間,你若是覺著悶,朕得空會帶你出去的?!备抵辆邦D了頓,“至于蔣文慎……” 孟漁緊張地看著他,他把人摟到懷里,“放心,朕還不至于真和他計較,朕會派人再去看看他的腿,這樣你滿意了?” 孟漁這才松口氣,輕輕地嗯一聲。 傅至景似笑非笑道:“你好像比剛來時要清醒不少?!?/br> 孟漁不知道在想什么,似乎沒聽清他的話,半晌才茫然地問:“什么?” 各懷心思的兩人不經意對視著,誰都沒有再開口。 - 這是劉翊陽第四次私下求見新帝,在光慶殿外候了半個時辰,里頭議事的聲音靜下來,大臣們三三兩兩地離開。 他借著雕花木欄掩飾自己的身影,等人都走光了才走上前讓福廣進去通報一聲。 前幾次他都吃了閉門羹,眼見后日就是冊封禮,他心中打定主意,若傅至景再不見他,他就要硬闖大殿了。 豈止這回福廣竟恭恭敬敬地將他往里請。 書桌上堆了七八道奏折,劉翊陽一到,傅至景就讓福廣將這些轉交給他。 他隨意翻閱幾下,全是他這些時日遞交的“請求陛下收回成命”的折子,無不例外全被扣押,如今再回到他手上,每一份都用朱砂打上一個大大的叉。 “陛下?!?/br> 劉翊陽一開口,福廣就會意地退了出去。 “如若你還是要勸朕放走孟漁,那么朕也只有一個回答?!备抵辆疤执驍鄤Ⅰ搓柕脑?,后三個字說得決絕,“不可能?!?/br> 新帝緩緩起身,來到劉翊陽面前,低吟,“刑部尚書、兵部侍郎,驍騎將軍,太常寺卿……表哥,你伙同朝中大臣一而再再而三上奏給朕施壓,這事舅舅還不知道吧?” “此事是臣一人所為,與父親無關?!?/br> “舅舅要是知道了,不必朕站在這兒問你,他第一個會阻攔?!?/br> 朝中最忌臣子們拉幫結派,劉翊陽此舉要真想給他定罪,一拉一個準,這也是劉翊陽的軟肋所在,劉震川再三耳提面命讓他冷靜,他身為人子,豈能連累父親? 劉翊陽咬牙,“陛下要降罪,臣無怨無悔,但有些話,臣不吐不快?!?/br> “你說,朕聽著?!?/br> “那日臣見過孟漁,他雖記不得往事,但陛下與臣有目共睹,對于此地,他心中只有恐懼與抵觸。陛下強行將他留在此處,縱然留得他的人,他的心也不在這里?!?/br> 劉翊陽頓了頓,坦蕩道,“是,臣承認,臣對他有過好感,所以臣才不忍看他終生困在這皇城里。他既不喜歡這兒,何不放他遠走高飛,讓他去過他真正想要的生活?” 傅至景聽到這里,有幾分由衷地佩服劉翊陽遼闊的心境,原來真有人能做到“我只為了你好,別無所求”如此大義。 可是若真的心里裝滿一個人,好不容易失而復得,又怎么可能放手? 傅至景不是劉翊陽,他應當千方百計地將人留在身邊,日夜相對,哪怕同床異夢,物是人非。 他早就無可救藥了。 傅至景何嘗不知孟漁面對他時有多么的惶惶不安,他沉吟道:“朕是做錯了?!?/br> 劉翊陽面上還未浮現喜色,卻聽得新帝莫可奈何地低笑一聲,“但朕會用一生去彌補,孟漁現在不接納朕也無妨,他總有一天會知道,朕對他不是虛情假意。他會有無上的榮耀和權力,這座皇宮、這整個京都任他行,只要他想,文武百官亦任他差遣?!?/br> 劉翊陽駭然,“這是孟漁想要的嗎?” “不?!备抵辆暗?,“這是他應得的,也是朕能給到他的?!?/br> 是傅至景摸爬滾打、滿手血腥,也是孟漁險些失去性命贏回來的天下,他僅有的最好的東西,既豐榮又貧瘠。 “你為何不相信朕會對他好呢?”傅至景又說,“當年棋差一步才讓蔣文崢鉆了空子,朕悔不當初。這五年來,你見過朕是如何才走到今日的,朕沒有回頭路可以走了?!?/br> 先帝未必把他當成兒子,而是一把劍,一旦他不夠鋒利,隨時都被棄用,他不分晝夜與蔣文崢斗法,不是你死就是我亡,每走一步要看十步,甚至…… 劉翊陽不約而同地想到先帝死的那個兇險之夜,臉色微變。 “朕定然會護好孟漁,表哥,朕意已決,你不必再勸了?!?/br> 言盡于此,劉翊陽說得再多也無用,他望著一步步走回高位的新帝孤高的背影,想起幾年前的一個雨夜,還是碩賢親王的傅至景不慎中了蔣文崢的計,朝服被人動過手腳,翻開里料有一只五爪金龍。 先帝雷霆大怒,深夜召傅至景入宮卻不肯相見,由著九皇子在上朝的道路跪足一夜,晨起百官從他身邊走過,一雙雙眼看清他的狼狽不堪。 蔣文崢如同望著一只喪家犬,用眼神無形地嘲諷他。 這種折辱對心氣比天高的傅至景而言與凌遲無異。 那一回傅至景當真是險些敗了的,幸而并沒有銳挫望絕,忍辱負重力挽狂瀾,用了好些方法才重回朝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