魚目混珠 第54節
少君要外出,奴才只得跟上。 孟漁不讓他們跟得太近,離得幾步的距離,走到太明湖才慢慢停了下來,望著平靜的湖面發呆。 寂寥無聲的四周忽地變得無比熱鬧,觥籌交錯,張燈結彩,一道道陌生的聲音猶如天外而來。 “九弟,我當真是小瞧了你,你有這等子妙主意怎么不早露出來?” “民間多意趣,九弟安排了什么節目讓我開開眼界?!?/br> “九弟可真偏心,怎么到我這兒就一盞也沒有?” 誰在說話?誰在開懷大笑?誰是他們的九弟?那似乎是很久很久以前的畫面了…… 孟漁驚恐地環顧四周,既沒有人,也沒有花燈,一切都像是鬼魅用來蠱惑人心的幻境。 宮人見他臉色煞白,猶豫著是否要上前,他已經大口喘兩下離開了走過令他感到窒息的地方,走到假山環繞處。 誰都沒想到孟漁會突然鉆進假山里并吹滅了手中的燈籠。 “少君,少君……” 呼喚他的聲音越多越大,孟漁的腳步就越快,他明明對這兒不熟悉,卻仿若早已經來過好幾回,甚至無需思慮他的雙腿就帶著他繞出了假山群的另一個出口。 孟漁被地上的小石子絆了下,在原地愣了愣,少年的五官倒映在水里似的朦朧地浮現。 枝頭上停著一只斷翅蝴蝶,像人跛掉的腿。 天突然飄起了煙霧般的小雨,打濕了它毛絨絨的翅膀,它撲騰著起飛,一遍遍被打回原地,最終筋疲力盡地死在了泥地里。 像斷翅蝴蝶的不是孟漁,而是……會是誰呢? 為了尋找這個問題的答案,孟漁不自覺地往宣春殿的方向走。 他終于甩掉那群討人厭的尾巴了。 孟漁的發縷被雨霧打濕,跑得太快,幾小絡黏在面頰和頸部,他氣喘吁吁地停下來,抬手拍了拍殿門。 沒有人來開門,他壯了壯膽,自個兒推門走了進去。 不同于其它夜間燈火通明的宮院,這里連盞燈沒點,只有內殿里依稀傳出微弱的光。 孟漁屏住呼吸躡手躡腳地靠近,剛來到門前,里頭砸出一盞燭臺,伴隨著暴烈的一句,“滾出去?!?/br> 燭臺堪堪擦過孟漁的身側,那人的聲音像只常年被困在獸籠里的猛獸發出的怒吼,因被殘忍地拔去了利爪,沒了防御的武器,顯得那么的躁動而又無助。 膽小的孟漁應該轉身就跑,但他義無反顧地推門走了進去。 又是一個重物砸在他的腳邊,砰的一聲巨響,他嚇得閉了閉眼,突如其來的穿堂風呼呼吹亂他自然垂在肩背的黑發,再顫巍巍地睜開時,終于借著室內唯一點著的蠟燭看清光圈里的場景。 男子二十來歲,穿一身簡單的墨袍,披頭散發坐在有些年頭的輪木椅上,整個人像被黑霧給吞噬了,與這黑沉的夜融為一體。 他的眼神也是深不見底的黑,卻在見到孟漁時如同猝然被劃過的火柴,閃耀著不可思議的光。 他手上還高高舉著將要砸出去的重物,五指一松,咚地掉在了地上。 孟漁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要哭,可等他察覺到面上的濕意時,早已是淚流滿面。 輪木椅上的男子動彈了,迫不及待地想站起身想向他走來,卻因為行動不便噗通一聲絆倒在地,眼睛卻還是仰高了望著他,音色暗藏著莫大的痛苦與歡喜,“九哥,不哭……” 十二王爺蔣文慎,怎會如此狼狽? 孟漁的眼淚再也止不住,撲上去扶著對方。 蔣文慎摟住他的腰,將臉埋在他胸前,如同受了極大委屈而無處訴說的孩童終于找到安心的溫暖懷抱,涕淚橫流,一遍遍喊他“九哥”。 我到底是誰? 孟漁的腦袋劇烈地疼痛起來,恨不得拿把斧子鑿開頭蓋骨看個明白。 不知哭了多久,二人才停下來,坐在地上靜望著對方。 蔣文慎的手一寸寸撫摸孟漁的臉,舍不得放下。 孟漁抽噎了聲,覺得跟一個素未謀面的人抱在一塊哭得稀里嘩啦有點怪異,可莫名的悲痛像給他的心灼了一個大洞,讓他說話都顯得費勁。 他想了想,一個詞憑空從他腦子里生了出來,“我們從前很要好嗎?” 蔣文慎眼里光芒璀璨,“九哥和我最要好?!?/br> 孟漁信他,解釋道:“我忘記了很多事情,你不要見怪?!鳖D了頓,“你叫我九哥,我是你的哥哥?” 蔣文慎點頭又搖頭。 他把對方扶起來坐回輪木椅上,多嘴問了一句,“你一個人住在這兒?” 蔣文慎抓著孟漁的手,裹緊,咬牙道:“你死了,母妃也死了……”他仰面落淚,“我要殺了他,我要殺了他!” “誰?” 蔣文慎沒有往下說,孟漁見他一頭秀發披在肩上,是很久沒有打理過的樣子,想要給他梳順。 一動,蔣文慎慌張起來,面露倉惶。 他安撫道:“我找把梳子給你梳頭?!?/br> 對方這才依依不舍地松開他,他走到凌亂的梳妝臺前,拿了把沾了灰塵的木梳折回去。 蔣文慎很安靜,卻怕他不見了似的,時?;剡^頭看他。 他抹掉臉上的淚,竭力地笑了笑。 笑著笑著又難過起來,沉默地、一下一下地幫蔣文慎理順打結的發縷。 宣春殿如此平和,渾然不知外頭已全然亂了套。 新帝在光慶殿議事,吩咐了不準任何人叨擾,但福廣一收到太和殿宮人的稟報,不帶半點猶豫地進內上報孟漁不見了的消息。 光慶殿里有不少大臣,劉家父子也在其中。 劉翊陽比新帝還要激動,站起來揚聲道:“什么叫做不見了?” 劉震川扯一下兒子,搖了搖頭提醒他懂得分寸,劉翊陽不得不坐下來。 在眾大臣面前,新帝聞言顯得要冷靜得多,沉聲說:“加派禁軍搜尋,務必在最快時間內找到少君,不要放過任何一座宮殿和角落?!?/br> 議事被迫中斷,傅至景仍坐在龍椅上,面前未批閱的奏折翻開來,仿若并未因此受影響,可等大臣都退出去,殿內只剩他一人時,他卻滿面沉寂,胸膛微微起伏,放在桌面的指尖也不受控地顫了兩下。 皇城森嚴,他不怕孟漁跑出去,怕就怕孟漁想不開…… 傅至景倏地站起身,揚聲,“福廣!” 整個皇宮因孟漁不見一事大張旗鼓地搜羅,簡直要被翻個底朝天。 進去宣春殿內查看的小內監匆匆忙忙地跑出來,不敢提自己看到了什么,只道:“在里頭,在里頭呢?!?/br> 禁軍即刻將宣春殿出口都圍起來,去請新帝。 這座久不曾有人到訪的蕭瑟宮殿今夜熱鬧異常。 孟漁搬了只小板凳坐在蔣文慎輪車旁,昏昏欲睡,也便趴在蔣文慎的腿上暫作休憩。 蔣文慎舍不得他,他在這兒也能短暫地得到喘息,不樂意這么快回去。 再等一會兒,就一會兒。 殿外傳來響動,凌亂的腳步聲踩碎了宣春殿的安寧。 傅至景一手大力推開殿門,只見幽黃的光暈里浮動著細小的灰塵,將殿內依偎著的兩道身軀包裹了起來,睡眼迷蒙的孟漁匍在蔣文慎的膝上,好不親密。 他見著孟漁的手上還抓著一把梳子,蔣文慎的頭發被用心地梳得柔順。 原來不是不會梳發,只是不肯替他傅至景梳罷了。 一股暴戾之氣以全然無法受控的速度頃刻間席卷了傅至景的四肢百骸,令他說不出話來。 福廣剛探進個腦袋見到王爺和少君姿勢親昵的畫面,急忙撤回了想要進內的腳。 阿彌陀佛,但愿今夜平安。 孟漁聽見聲響,一下子驚醒了,瞪圓了眼睛看幾步開外面色陰沉如水的新帝。 半晌,他緩緩地站起來,吶吶問:“你怎么來了?” 蔣文慎用一種極為敵對的目光注視著傅至景,仿佛在看一個即將要再次奪走他心頭寶物的仇人,他當著新帝的面,慢慢地用五指圈住了孟漁的手腕。 傅至景見此手握成拳,反問:“朕不該來嗎?” 孟漁低吟,“你答應過,我可以去宮里的任何地方?!?/br> “是,朕是應承過你,但朕何時說過你可以孤身走動?”傅至景抬了下手,“過來?!?/br> 他見不到自己的表情,自然也不知道此時此刻他臉上的神態有多么的瘆人,眉目黑沉,眼神凌厲,像極了手執生死簿的閻羅王,大筆一揮,輕易叫千千萬萬條性命都灰飛煙滅。 他也確實有這個權力,所以才更叫人畏懼他的喜怒哀樂。 面對這樣的傅至景,孟漁心里只覺得害怕,不進反退,往后挪了半步。 傅至景徹底失去了耐心,闊步上前,每往前走一步都像是離宣判更近一步,等他將要靠近孟漁時,蔣文慎撐著扶手站起來擋在了孟漁的面前,毫不示弱地與這片山河的帝王、他真正的九哥對峙。 針鋒相對的局面仿若讓這破舊的宮殿都搖搖欲墜起來。 傅至景停了下來,微抬下頜,垂眸,與蔣文慎面對面道:“十二弟與朕的少君夜半幽會,不如趁朕現在還有心思聽,說說你們都談了些什么?” 蔣文慎恨恨地看著他,舊事重提,“你害死了九哥?!?/br> 傅至景眉頭不著痕跡地一蹙,瞄了眼躲在輪木椅后的孟漁,后者神色惘然,似乎聽不懂他們的談話,他心里沒來由地松一口氣,在這件事上他始終不占理,但正如他對劉翊陽說的那般,他與孟漁的愛恨情仇,不必旁人來指手畫腳。 “你要拿劍再對朕喊打喊殺嗎?”傅至景說,“一條謀害皇子的罪名關了你這些年你還嫌不夠,你是要弒君?” 這句話孟漁聽懂了,他腦子嗡的一下,急忙撲出來抬起雙臂橫在傅至景和蔣文慎中間,仰高了臉否認,“不是,不是的!” 孟漁對蔣文慎的維護無疑讓本就在不悅中的傅至景更添火氣,他冷笑道:“朕問的是他,用不著你替他回答?!?/br> 新帝的臉沒在陰暗里,有濃烈的殺意涌動,仿若只要蔣文慎敢表現出一點異心,弒君的大罪名就立刻扣蔣文慎腦袋上,叫他永世不得翻身。 傅至景方才要孟漁過去,孟漁不動,現在人站到他面前,他也不覺得痛快了,將人撥開,厲聲質問蔣文慎,“說啊,十二弟,說你覬覦朕的少君,巴不得殺了朕取而代之,是與不是?” 體內一把無名火在熊熊燃燒著,摧毀著他的理智與冷靜。 這五年來,他踩著一堆又一堆的白骨才坐到了這個位置上,心底那點生而為人本該有的柔軟和憐憫早就在日復一日的爭權奪勢里消失殆盡了。 人命在他眼中不過上下嘴唇一碰的事情,他自己都忘記用過多少刑、殺過多少人,區區一個跟他對著干的蔣文慎,難道還動不得嗎? 蔣文慎當真被傅至景三言兩句激怒,臉上的神情暴烈又狂躁。 自打孟漁和他的母妃死了之后,這座用人rou爛骨堆積起來的皇城再沒有人真心待他,他像一只見不得光的夜行動物,日夜茍活在陰暗之處,不讓任何人靠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