魚目混珠 第56節
這樣的陰謀陽謀數不勝數,偶爾是蔣文崢跌倒,偶爾是傅至景摔跤,明明是血脈相融的兄弟二人,卻仿佛隔著血海深仇,非要將對方趕盡殺絕才能罷休——傅至景在非日非月的斗爭里全然扭曲了,因而當孟漁這道曦光重新照耀進他有若漆黑無底洞的天地,他定然會想方設法困住這抹光亮。 劉翊陽想起前些時日他擅闖太和殿被父親知曉后,劉震川押著他跪在祠堂里,要他對著亡母的牌位發誓絕不肆意妄為。 他與父親大吵一架,惹得父親動了家法,一棍棍打下來,打得他口吐鮮血。 他何嘗不想冒險帶走孟漁,一人做事一人當,大不了以死謝罪,可望著父親霜白的鬢角,記著母親臨終前的囑咐,他終究低下頭來。 劉翊陽束手無策了,只得祈禱傅至景君無戲言,不要再傷了孟漁的心。 - 太和殿外迎來稀客,卻被攔著不讓進內。 孟漁坐在窗前發著呆,被兩個圍在一起竊竊私語的小宮娥吸引了注意力,好奇問道:“發生什么事了?” 小宮娥猶豫著說:“回少君,是十二王爺非要見您?!?/br> 文慎? 孟漁站起來快速地往前走兩步,見滿殿的宮人在看著自己,腳步慢下來,“我去看看,不準攔我?!?/br> 他繞過外殿,走過偌大的庭院,將要接近殿門時,果真聽見了蔣文慎的聲音。 內監急道:“十二王爺,您不能進去?!?/br> 蔣文慎獨居宣春殿幾年,已許久不露面,前兩日少君雨夜拜訪宣春殿,陛下連政事都沒處理完就去抓人。 宮里都在傳,少君和十二王爺有私情,本以為兩人都難逃一死,豈知少君除了被禁足一點兒事沒有,陛下更是命太醫去給王爺治腿。 眼下王爺都找到太和殿了,是嫌命不夠長嗎? 蔣文慎是由竹椅抬過來的,他其實能緩慢走路,只不過這些年來耽誤了病情,加上近兩日有雨腿骨疼痛,這才行走不便。 孟漁見守門的內監將跌跌撞撞站起來的蔣文慎攔住了,高聲,“住手?!?/br> 他一現身,蔣文慎難掩激動,一眾宮人看他這樣,更加坐實了傳言。 “九哥!” 孟漁如今出不去,蔣文慎也進不來,在殿門口三四步的距離停住,“你坐下?!?/br> 蔣文慎猶豫地坐回竹椅,眼巴巴地看著他。 “少君,請您回去吧?!?/br> 孟漁不予理會,又往前走了一步,想說點什么,可到處都是人,半晌才道:“王爺還是叫我小魚吧?!?/br> 蔣文慎喃喃,“小魚……他們不讓我進去?!?/br> “我知道?!泵蠞O抿了抿唇,“你在這兒等等我?!?/br> 他跑回去內殿,找出紙筆唰唰寫下幾行字,又氣喘地跑出去,將紙張揉成團丟給蔣文慎,后者穩穩接住,打開來一看,有點猶豫的樣子。 兩人若無旁人地“眉目傳情”,宮人急得團團轉。 孟漁擺擺手,“你快回去?!?/br> 蔣文慎這才將皺巴巴的紙條收緊衣袍里,很是依依不舍地讓宮人用竹椅把他抬回去。 他一走,孟漁當即跟宮人說要放風箏,“什么樣的都成,線要夠長,能放到天上去?!?/br> 宮人得新帝之命,除了獨自外出,旁的要求都滿足少君,這會子有的趕忙去庫房要風箏,有的去光慶殿向新帝匯報。 “文慎肯出來了?”傅至景輕擱狼毫,“他找少君何事,一字不差地說與朕聽?!?/br> 兩個小內監一五一十地將方才的事惟妙惟肖地演了一遍。 “紙團、風箏?” “回陛下,正是?!?/br> 傅至景輕聲問:“紙團里寫的什么?” “少君不讓奴才們過手,奴才也不知道?!?/br> 傅至景兩指在桌面扣了幾下,顯得有些不耐的模樣。 福廣壯著膽子問:“陛下,可要擺駕太和殿?” 孟漁在宣春殿時聲嘶力竭的啼哭躍于眼前,傅至景都已經站起來了,想了想又坐了回去,像是說給福廣聽,又像是在說服自己,“罷了,既是沒什么事,就別小題大做了?!?/br> 福廣暗道,您小題大做的事也不少,嘴上問著,“那讓奴才們再去探?” 傅至景擺擺手以作認可,將擱置在一旁的折子抽了出來。 孟漁離開小漁村已近一月,當地布政使上奏道,林明環三番兩次告官無果,竟當真決定上京告御狀——哪能真的由著他來告? 布政使倒沒為難他,裝模作樣把他關了幾天又放出去,命林家人好好將人看住,結果一個不留神給他跑了,要不是布政使剛好在城門遇著他,眼下已該出城了。 奏折里請示新帝之意。 傅至景想起那夜耳鬢廝磨時孟漁口中的“明環”二字,奏折越捏越緊,摔在桌面。 又怎么了?福廣見怪不怪,把腦袋埋低了些,用余光去瞄,只見新帝煩躁地捏了捏眉心,片刻后,抬筆批閱奏章。 傅至景大筆一揮,寫下“如實告知,加以寬慰”八個大字,眼不見心不煩將奏折丟給福廣,“八百里加急送回去?!?/br> 許是怕改變主意,話說得飛快,見福廣拿著折子出去才吐出一口濁氣,咽下這口不甘。 他確實嫉妒林明環乃至動了殺心,可一旦他真的如此極端行事,無非是再給他和孟漁之間增添一道邁不過去的坎,罷了——他再一次這樣說服自己,只手遮天的帝王又如何,難不成你可以回溯時光,把過往一切都抹滅嗎? 上天有好生之德,再把孟漁送到他跟前來,他是做不到像劉翊陽那般無私無求,但既是決心將人留下,至少不要在遍體鱗傷的孟漁身上再添新的傷疤。 第64章 孟漁在太和殿放了兩日的風箏,且都是在巳時,那會兒傅至景已下早朝,從光慶殿的殿門望出去,正好可以看到蝴蝶風箏在湛藍天際迎風搖擺。 他知道風箏并不是放給他看的,可免不得駐足一會兒。 聽宮人說,少君在放風箏時臉上掛著笑,他有心去求證,又擔心孟漁的笑容會隨著他的出現而消失。 如此,轉眼就到了冊封禮這日。 天還沒亮孟漁就被叫醒梳洗裝扮,他不必上胭脂,也無需點綴滿頭珠翠,只在唇上抹了點淡粉充盈氣色。 尋常禮制,少君并沒有朝服,但新帝打破舊規,命能工巧匠用朱湛色打造了一套絕不遜色于皇后朝服的錦袍,盤旋于胸口金色鳳凰一針一線栩栩如生,與帝王的黑金龍袍相得益彰。 宗室親眷皆收到了請帖,知曉新帝對少君的重視,不敢怠慢,提前在宮殿等候。 這樣聲勢浩大,直逼皇后冊封禮的規格。 史冊里記載,帝王專寵少君的例子不是沒有,但做到這份上的,新帝獨一份,再者,衡國自開朝以來,從未有過男后的先例,眼下新帝如此無從置喙地大cao大辦,仿若是在為孟漁坐上后位鋪路。 太和殿的宮人喜滋滋地跪下來齊聲高呼,“奴才們恭賀陛下少君大喜?!?/br> 銅鏡倒映出孟漁如今的模樣,他頭戴金鳳冠,華服加身,當真是從未有過的雍容華貴,可與這歡天喜地的宮殿不同,身為新人的他臉上沒有一點笑意。 福廣奉帝命在太和殿伺候孟漁,笑得眼睛瞇成一條縫,“陛下命奴才轉告少君,宮宴只是走個過場,若少君不愿意待在那兒,露個面就能回來了?!?/br> 孟漁把玩著腰間的玉環,沒搭腔,只抬眸看了福廣一眼。 福廣總覺著少君哪兒不一樣了,這眼神可不像是不清明的樣子,有點冷,還夾雜一絲怨,他不敢妄加揣測,眼見吉時將至,笑著讓宮娥把鳳鐲戴在孟漁細白的手腕上。 鳳鐲是足金打造,分量不輕,在外人看來是恩寵,對孟漁而言卻像沉重的枷鎖,重得他抬不起雙臂。 他面無表情被熱熱鬧鬧地迎上了十二抬鑾駕,由喜沖沖的福廣開路,一路鮮花歡歌,把他抬到了巍峨的大殿,送到了傅至景的手上。 傅至景見他臉色不好,低聲問:“一路過來太曬了吧?” 孟漁仿若已經認命的樣子,安心地做新帝的少君,搖了搖頭。 傅至景不再追問,只道:“喝過敬酒就回去歇著?!?/br> 主角一到,滿殿的宗親都起身恭迎。 四王爺和七王爺早早聽聞孟漁死而復生的傳言,直到今日才親眼再見孟漁一面,皆唏噓不已。 孟漁見到了很多生面孔,也有幾個臉熟的。 蔣文崢牽著嘉彥站在一旁,蔣嘉彥認出他來了,還記恨兩人斗嘴害得他被罰跪的事情,氣鼓鼓地瞪了孟漁一眼,被蔣文崢低低呵斥一聲,不情不愿地別過頭去。 蔣文崢朝孟漁微微一笑以示歉意。 劉翊陽是外戚,席位靠門,孟漁一進來就跟他打了個照面。 他的神色很是復雜,放在桌上的五指抓緊了,目光越過前頭的宗親凝視著孟漁,既有痛心也有愧疚,仿佛為自己未能允現帶孟漁出宮而在無聲地道歉。 滿堂宗親昧著良心喜逐顏開地祝新帝和少君金玉良緣。 孟漁看著這樣很喜慶又荒誕的畫面,像所有人都在配合他們演一場戲,莫名被逗得笑了一下。 傅至景捕捉到他轉瞬即逝的笑意,雖然那更多稱得上是無奈之下的笑容,但對于重逢后再沒有得到孟漁笑臉的傅至景而言很是彌足珍貴,他胸膛里有塊軟rou酸酸漲漲,若無旁人地在帝后的高位上牽住孟漁的手,問他累不累。 孟漁想著點了點腦袋,于是主角之一的他還待不到兩刻鐘又原路返回了太和殿。 直到日落月起他才等來了傅至景。 滿殿紅光,宮娥呈上喜酒,新帝招招手,讓所有人都退下,借著燭光打量他的少君。 孟漁安安靜靜地坐著,兩只手交疊著放在膝頭,抬起一雙圓圓的眼睛與他對視,秀麗的臉被紅燭照得容光煥發,表情像有一點生澀與膽怯。 傅至景想起十七歲那年他在鄉試里中了經魁,孟漁眉開眼笑拎著酒壺來跟他道喜,一杯酒接著一杯酒下肚,孟漁喝兩頰緋紅,他本不應該,卻還是親了孟漁的唇。 那時孟漁也是這樣含羞帶怯的神態,時過境遷,容顏不改,卻什么都變了味。 他坐得近了些,給孟漁斟酒,慶祝他們的大喜之日。 孟漁猶豫了下,就著傅至景的手喝掉了酒,他已經很久沒有飲酒了,烈酒下肚,咳嗽了幾聲。 傅至景把他抱到腿上,掌心輕拍他的背脊,繼而將臉埋到他的胸前。 傅至景抱得很緊很緊,如同穿越時光再次將他夢寐以求之物圈在了懷里,力度大得孟漁不得不囁嚅了聲,“陛下……” “不要這樣叫我?!备抵辆疤痤^來,他眼睛像是被酒氣給醺紅了,“你看著我,我是傅至景?!?/br> 孟漁感覺到他有很多話要說,眼里承載了年歲沉淀下來的萬種情緒,可等了一會兒,傅至景只是再給他倒了酒。 一壺酒很快就分著喝到了底,酒液打濕喜服。 傅至景擒住孟漁的唇,輾轉碾壓,孟漁躲不掉,被打橫抱到龍鳳喜被上,一頭濃密的黑發水似的流下來。 芙蓉暖帳,溫香軟玉在懷,傅至景無所不有,為什么眼里有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