魚目混珠 第53節
可今日外出的時辰已到了點,孟漁不得已放慢腳步,企圖再拖延些時間,好晚些回到那個關著他的金籠。 行至半途,聽見有個稚嫩的童聲在打罵宮人,“狗奴才,叫你敢頂撞本殿下,打死你,打死你!” 孟漁拐過轉角,只見不遠處一個約莫七八歲身穿華服的小孩手里拿著條馬鞭,一下下地往跪在地上的小內監背上打。 那內監至多不過十歲年紀,挨了打也不敢躲,如今是夏季,穿的衣物單薄,馬鞭已把他背后的衣料打破,里頭的rou鮮紅地露出來。 孟漁被嚇了一跳,他雖然不太知事,但長得高挑,從不怕這些小豆丁,眼見小內監不住求饒卻換不來手下留情,心中大為光火,宮人沒來得及阻攔他就氣洶洶地沖過去,一把抓住小孩手中的馬鞭。 “住手!” 宮人趕忙行禮,叫那小孩殿下,原是蔣文崢被送到宮里由太妃撫養的獨子,蔣嘉彥。 好囂張跋扈的一個小殿下,顯然是沒想到居然會有人膽敢跟他作對,一張嫩生生的臉高高仰起,瞪著孟漁。 孟漁一把奪走蔣嘉彥的馬鞭,不甘示弱地瞪回去。 一大一小干瞪著眼,誰也不讓著誰。 半晌,蔣嘉彥哼的一聲先開口,“你就是陛下要納的少君?” 孟漁向來都不喜歡這個稱呼,回道:“你管我是誰,你打人就是不對?!?/br> 蔣嘉彥還不到八歲,被接到宮里撫養一年,太妃對他百依百順,把他嬌生慣養得天不怕地不怕,儼然成了個混世小魔王。 他哈的一聲,一腳踹在小內監的肩頭,十分可惡又理所當然地道:“這些奴才不過是我養的狗,我想打就打,想殺就殺?!?/br> 孟漁沒見過這么猖狂的小孩兒,因他兇殘的言論愣了一下。 “說不出話來了吧?!笔Y嘉彥氣焰更甚,“狗奴才,還不起來?!?/br> 被打得皮開rou綻的小太監顫顫巍巍地對孟漁磕了個頭,“是奴才做錯了事,殿下教訓奴才是應當的?!?/br> 蔣嘉彥伸手,“東西還我?!?/br> 孟漁愣愣地看著他,玲瓏剔透的小臉寫滿了得意的神情。 不應該這樣,那應該是哪樣呢?孟漁無端地紅了眼睛。 蔣嘉彥驚愕地看著他,連馬鞭都不要了,帶上內監就走,還回頭對他比了個鬼臉。 這事沒一會兒就傳到光慶殿新帝的耳朵里。 傅至景皺眉,“哭了?” “回陛下,奴才們見著少君在抹眼睛,應當是哭了罷?!?/br> 傅至景食指在桌面叩響兩下,思忖道:“嘉彥沖撞少君,今夜不準他用晚膳,再罰他跪一個、不,兩個時辰,朕會派人盯著,誰要是求情跟他一起跪?!?/br> 福廣帶著新帝的口諭正要去,傅至景又道:“皇兄現在應當在工部,去和他說一聲,問他怎么把兒子教成這樣?!?/br> 福廣誒的應了,暗想,不是您把小殿下交給太妃撫養,太妃慣著,才養得這么無法無天嗎,怎么又跟二王爺有關了? 想是這么想,事還是要辦。 結果蔣文崢得了消息,親自去了趟太妃的宮殿里把蔣嘉彥狠狠地教訓了一頓,并稱自己“教子無方,望陛下和少君體諒”。 蔣嘉彥被藤條打得屁股都青了,哇哇大哭起來,竟說出“我沒有你這樣狠心的父親”如此絕情之言。 蔣文崢聽了這句久久說不出話來,一整天都很是失魂落魄。 福廣暗嘆,父子離心,真真是可憐。 傅至景聞言卻只是一笑,把奏折一推,擺駕太和殿。 孟漁自打午后跟蔣嘉彥斗過嘴,心里說不出的難過,躺在榻上發呆。 聽見新帝的鑾駕到了殿外更是心煩意亂,拿被子悶頭將自己罩了起來。 傅至景到了內殿,見著床榻拱起一座小山,放輕了腳步走過去,扯了下被角。 孟漁抓得瓷實,他沒扯動,不禁好笑道:“你要把自己悶死嗎?” 死這個字像是不可言說的禁制,傅至景心口猛地一顫,大力地掀開被褥,見到安然無恙的孟漁才松一口氣。 晨間傅至景親手戴上去的發冠不知道跑哪兒去,孟漁頭發亂蓬蓬地散在臉上,憋得兩頰緋紅,像只毛發打結的小狗。 五年的時光改變了太多,連傅至景偶爾都會覺著自己陌生到像變成了另外一個人,孟漁卻和他記憶里的模樣無二差別,一樣的梳不好發冠,一樣的愛打抱不平。 傅至景心底生出無限的感慨與柔軟。 “嘉彥惹你生氣了?” 傅至景褪鞋上塌,把要往里躲的孟漁撈回來,摁住兩條手臂,圈在懷里,下頜從后方架在孟漁的肩頭,輕笑,“朕已經替你出氣了?!?/br> 把處理結果簡單地交代,沒提蔣文崢。 孟漁被他抱著,后背貼著胸膛,像躺在一只老虎的懷里,很寬厚溫暖,可再溫柔的動作底下也是不容拒絕的強勢。 他慌亂地看了一眼周遭,殿內空無一人,宮人都被傅至景叫走了。 沒聽見孟漁的聲音,傅至景用掌心抬起孟漁的下頜將他的臉擰過來一點,問:“怎么不說話?” 孟漁咬了咬唇,學著平日里領賞的宮人那般說:“多謝陛下?!?/br> 傅至景不高興地嘖了聲,“你我不必如此生疏?!?/br> 孟漁眼睫撲動,長而濃密的睫毛每動一下就在傅至景的心尖掃一下,他見孟漁如此乖覺,忍不住地想要親近些。 孟漁回到他身旁已經有段時間,但他在孟漁眼里只是個相識不久的生人,因而十分抗拒他的觸碰,他們至多的接觸也只是親吻而已。 溫熱的大掌隔著布料不重不輕揉搓著。 孟漁渾身僵硬,兩只垂在左右的手緊張地握緊了,陌生而又隱隱熟悉的感覺讓他害怕。 他慌不擇路地想從傅至景的懷里爬出來,后者手腳并用地將他困住,力度更重了些,看他紅得要滴血的耳垂,垂眸低笑。 孟漁近乎帶點哭腔地求饒,“不要……” 傅至景沒停下來,孟漁被逼得要哭了,扭過頭去,眼里已經有淚花。 “你……” 傅至景被這汪淚燙傷,不自覺放松了桎梏。 孟漁立刻掙脫開,連滾帶爬地跑下榻去,趕在他開口前怯怯地說:“我、我餓了……” 這事到底勉強不得,傅至景深吸一口氣,“好,朕讓人上菜?!?/br> 兩人坐到食桌上,伺候的宮人都感受到新帝心情不暢,只是按捺著沒有發作。 孟漁仿佛要驗證自己的話,倒是吃得挺歡的,新帝給他夾什么他就吃什么,兩腮塞得鼓起來,像只冬藏的松鼠。 傅至景見他這樣,郁悶大減,忍俊不禁道:“沒人和你搶?!?/br> 似曾相識的話讓傅至景愣了下,他想了想,夾了塊奶酥遞到孟漁的唇邊。 撲鼻的奶香,孟漁不敢推拒,猶豫著咬下一小塊,結果顯而易見,頓時苦著臉,只含在嘴里,不愿意咽下去。 對孟漁而言,傅至景跟這變了味的奶酥又有什么差別呢? “不愛吃就不吃了?!?/br> 新帝一個眼神示意,福廣就端了瓷盤遞到孟漁跟前,讓孟漁把那口含得快化了奶酥吐出來。 一頓飯吃得宮人心驚膽戰,好在是相安無事。 膳后,孟漁慣例是要喝藥的。 傅至景親自督促,隨口問一旁的福廣,“張太醫年歲已高,是不是老糊涂抓錯藥方了,這藥怎么這么久還未起效?” 福廣斟酌著回:“許是藥力輕些,才不會有損少君的根基,陛下莫急,少君會痊愈的?!?/br> 他如今已知道孟漁的身份,自然撿新帝愛聽的話說。 傅至景不置可否,又在燈下讀了會書,才摟著孟漁上榻。 安神香還是在用著,孟漁睡得很快,不多時就傳來很輕的、均勻的呼吸聲。 奇異的是,如今日思夜想的人近在咫尺,傅至景難眠少眠的毛病卻始終存在,甚至更甚從前。 他時常夜半驚醒,非得親眼見著孟漁還在身側才能再次入睡。 今夜亦是如此,傅至景平復了會氣息,抬手輕撫孟漁睡夢中的容顏,低喃,“你是故意不肯記起我,對么?” 寂靜的夜,無人回應。 第63章 以劉翊陽為首的官員連上十幾道折子勸諫新帝,可新帝力排眾議,執意納孟漁為少君,百官也無可奈何。 許是怕夜長夢多生出事故,又擔心孟漁的出身受人非議,因而先是在朝中找了個德高望重的老臣將孟漁認為義子,抬高了孟漁的身價堵住悠悠眾口。 再是下了道圣旨昭告天下坐實孟漁成了新帝后宮里唯一春色這件事。 納親冊封的日子則選在最近的一個良辰吉日,六月二十八,數來不到半月。 前朝這些紛爭是傳不到孟漁耳朵里的,但他能感覺得到伺候他的宮人越發謹慎。 福廣來傳旨時,特地得新帝囑咐,要孟漁站著接旨。 一眾跪地的宮人紛紛祝賀少君大喜,反倒是得了天大恩寵的孟漁并未有太大的反應,自個兒接過圣旨翻了一遍就隨手擱在了桌上。 他這樣冷淡,弄得宮人都有點誠惶誠恐,擔憂他的態度傳到新帝跟前會吃苦頭。 可孟漁“圣眷正濃”,新帝對他近乎到了縱容的地步,竟也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當作不知道。 孟漁成為新帝少君已是板上釘釘的事,無人再敢質疑,他又能肆意在宮中走動了。 可皇城再大也有逛完的時候,繞了兩三圈后,孟漁對相似的景色失去了興致。 他沒忘記宣春殿,但幾次路過還未上前就被隨行的宮人給攔下,仿若里頭住的是什么會吃人rou喝人血的魑魅魍魎。 越是如此,孟漁就越想去探個究竟。 他終于找到一個好時機。 福廣來報新帝今夜有要事和大臣商討,不能陪少君用晚膳,讓少君困了就早些歇下,不必等候。 孟漁本來也沒等過,嘟噥一聲,看著全然暗下來的天幕,幾口填飽了肚子,說有些積食想出去走走。 傍晚剛下過一場雨,夜間泥濘的地面不大好走,宮人勸了兩句,孟漁大概是有點“恃寵而驕”,不管他們說什么,提了燈籠就往外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