魚目混珠 第40節
牢房里只有稻草堆以供御寒,一日三餐有講究,兩個饅頭一碗水,喂養畜生似的隨意順著欄桿丟進去。 饅頭在地上滾幾圈,沾了灰,水碗被打翻在地面結了一層層薄薄的霜,嫌臟,行,不吃就不吃,以為自己還是什么嬌生慣養的公子哥嗎,等真正嘗到餓肚子的滋味跪著求著也要塞到嘴里去。 孟漁亦不例外。 他太冷了、也太餓了,裹著來時的披風在角落蜷成一小團,盯著地面早就堅硬的饅頭慢慢地咽了咽口水。 許久,他下定了決心,艱難地挪著被凍僵的身體爬過去,抓住了硬得如同石子般灰撲撲的饅頭,第一口咬不動,又沒有水軟化,只能用唾液一點點含濕了再囫圇咀嚼兩下咽進肚子里。 他喉嚨在冒煙,刀割一般地疼,鼓起勇氣喊守夜的獄吏,說想喝水。 兇神惡煞的獄吏拒絕了他的請求,今日份的水已經派完,讓他等明日。 孟漁當了好幾年的九殿下,已經很久不曾見過旁人橫眉立目的樣子,一時之間不大習慣,本能地皺起眉表示不滿。 獄吏當然將他的神態看在眼里,不禁譏笑,關在天牢里的哪一個不曾是養尊處優,再拿喬如今也是階下囚,任他們揉圓捏扁,還得低聲下氣求大老爺給我口飯吃、給我口水喝。 “你要喝水?” 孟漁捧著啃了一半的饅頭,趕忙點點腦袋。 獄吏去而復返,當真給他端了一碗水來,他伸手去接卻被躲開。 男人把手伸進木欄,要他仰高了腦袋喂給他喝,孟漁表情一僵,看著近在咫尺的水碗,很屈辱地緩緩張開了唇,卻在喝到第一口水時噴出去灑了獄吏一臉,惱怒卻快意地瞪著吱哇亂叫的獄吏。 “不識好歹!” 獄吏當著他的面把水碗砸了,狠狠踹了兩下木欄。 孟漁出了氣又怕獄吏沖進來打他,三兩下爬到稻草堆上,滿臉戒備。 “發生什么事了?” 獄頭聽聞聲響前來查看,獄吏不敢放肆,狠狠地剮孟漁一眼憤然離去。 雖然可能招致報復,但孟漁并不后悔這樣做,即便他不是九皇子,也不要把他當作誰都可以上來踩一腳的軟骨頭。 獄頭等獄吏走遠,居然給牢房開了鎖,孟漁警惕地捏緊了拳頭,男人來到他面前蹲下,從懷里拿出一塊包好的油紙,“二殿下讓奴才給您的?!?/br> 二哥……孟漁眼睛一熱,打開油紙一看,是和豐樓的蝴蝶酥。 獄頭又給他打了碗干凈的水,他咕嚕嚕喝了個干凈,心底無限悲哀起來。 到天牢后他幾乎沒有閉眼,一遍遍地想和傅至景的過往,想傅至景說過的每一句話,想他被下獄時傅至景頭也不回的冷漠背影,想到頭痛欲裂、淚流滿面。 他們曾經有過那么多美好的回憶,總不能都是虛假的吧,也許傅至景有什么苦衷,也許他會等到傅至景設法將無辜的他救出去。 第一日,他心懷希望,可等啊等,到了第三日,希望變成了妄想。 傅至景不會來了。 獄頭說,衡帝為其賜名蔣文玄,封碩賢郡王。 大后天是良辰吉日,孟漁在連口水都喝不到的牢獄里受苦時,他曾自認為的好友愛人卻將跪將太廟的蒲團上祭祖,受百姓敬仰,迎接他的輝煌新人生。 孟漁已經流不出眼淚,愣愣地抽泣一下,傷至深處,反倒笑了。 獄頭見他神情恍惚,看一眼無人的過道說:“您有什么話,奴才替您帶給二殿下?!?/br> 孟漁咽下所有的委屈,想了想道:“替我多謝二殿下?!?/br> 獄頭等了會沒等到下文,似乎是有些遺憾未能聽到想聽的,追問,“還有嗎?” 孟漁茫然地搖了搖頭。 獄頭這才起身離去,臨走道以后每日都會悄悄地給孟漁送吃食,讓他不必擔心。 孟漁吃掉了一塊蝴蝶酥,得以填飽饑腸轆轆的肚子,躺在枯黃的稻草堆上,混沌的腦子轉來轉去,想起在德怡王府時蔣文崢似笑非笑的一句“知道得太多未必是好事”,陡然打了個寒顫,害怕地把自己的腦袋埋起來,用力地抿住了唇。 - 蔣文慎已經在光慶殿外跪了一天一夜。 大內監嘆氣,擔憂地對小太監道:“冰天雪地的再這么跪下去,這雙腿怕是得廢了?!?/br> 小太監壓低聲音,“師父,我聽說十二殿下跟九殿下向來要好?!?/br> “哪門子的九殿下?”大內監敲一下徒弟的腦袋,“把你的嘴關嚴實咯?!?/br> 他這樣說著,走到蔣文慎跟前道:“殿下,陛下說了不見您,您還是回去吧?!?/br> 蔣文慎充耳不聞,臉色早就煞白卻仍不畏風寒巍然不動。 大內監也沒有了辦法,遠遠見著雪地里走出幾道人群,為首的儼然是蔣文崢。 “十二弟當真執拗?!逼叩钕聦ν蝗缙鋪淼淖児屎苁求@愕,“誰能想到九弟不是九弟,二哥養了一條不會叫的白眼狼呢?” 四殿下附和,“在父皇眼皮子底下演一出移花接木,他們倒是膽大,竟也真讓他們把這戲給作成了?!?/br> “只是可惜了孟漁,他到底叫了我們幾年哥哥,難道真的沒有回旋之地了嗎?” “把他的命留到年后,已經是父皇格外開恩了,也就只有十二會傻傻地去求情……” 蔣文崢踱步上前,作勢要扶蔣文慎,后者不領他的請,甩開。 “你這是何苦呢?”蔣文崢冷聲,“父皇是鐵了心要孟漁死,難不成你敢抗旨嗎?” 見對方不為所動,他意有所指,“誰取代了孟漁的位子,誰就是害孟漁的罪魁禍首。文慎,二哥可以帶你見孟漁一面,你呢,你往后愿不愿意幫二哥一把?” 蔣文慎驀地抬起頭,擠出聲音,“我要見,九哥?!?/br> 蔣文崢沒有糾正他的稱呼,將手伸出去,這一回,蔣文慎順了他的意,跌跌撞撞地站起身。 方站定,就見內監領著入宮的傅至景從宮道里走了出來, 這幾年四七二人和傅至景也算是并肩作戰,絕對稱得上一句好友,如今好友成了弟弟,又成了深知他們底細的對手,還要與他們分一杯羹,心境不可謂不復雜。 蔣文崢倒是面色如常,甚至還微笑著上前同傅至景問好,口也改得很快,一句“九弟”聽得殿門前的大內監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因著還未認祖,傅至景依舊如從前般先作揖,“二殿下?!?/br> 大內監生怕出什么差錯,出言道:“既然諸位殿下都到了,容奴才去稟報一聲?!?/br> 今日衡帝召他們兄弟幾個進宮,已然可以猜到訓話的內容,無非是要他們互相扶持、連氣同根。 這些虛偽的話蔣文崢聽了三十年,倒背如流,聽得多了耳朵都起繭,如今折了個兩個真皇子、一只假貍貓,往不往心里去也就不打緊了。 六殿下姍姍來遲。 眼下仍在京都的六位皇子就都在眼前了。 值得一提的是,因三殿下和五殿下相繼失勢,這些時日備受打壓的六殿下居然先主動同傅至景打了招呼,雖只是最為尋常的一個點頭示意,但也夠耐人尋味的了。 在京都單打獨斗可沒那么容易,六殿下此舉儼然隱隱已有了站隊之意。 四七對視一眼,皆有點憤憤不平的樣子。 “諸位殿下,陛下有請?!?/br> 大內監笑著來報,又差遣兩個小太監去扶走路不便的蔣文慎。 光慶殿,只有歷代皇帝才有資格成為這座宮殿的主子,俯瞰萬里河山。 身穿暮色云袍朝服的一行人有序地從最象征著皇權的牌匾下走過,來到富麗堂皇的內殿,掀袍叩拜血脈相連的父親、衡國至高無上的帝王。 衡帝如同一只徐徐老去卻不減驍勇的萬獸之主,欣賞卻忌憚他一手教養出來的好臣民好兒子,看著其成長、爭斗。 許多年前,他也與兄弟們跪在殿中仰望先皇,一個個表面恭敬實則野心勃勃,他成了贏家坐到了這把龍椅上,如今品味到了先皇當年的心境——天威不可撼動,若膽敢冒犯,就要有勇于面對的魄力。 作者有話說 老登皇帝(cos坐在講臺上的班主任):我也是過來人,你們心里在想什么我都明白,別搞小動作,我看得一清二楚。 第49章 白陶爐里的香煙已快燃到了盡頭。 傅至景跪在蒲團前,將手中的紙錢丟進銅盆里,火舌竄地一下將白紙燒成黑墨,撲朔迷離的火光點不燃他霜寒的眉眼。 他重重地對著寄托哀思的傅氏牌位三叩首,“父親,母親,多謝你們這些年的教誨。兒子不孝,未能親自到宜縣奔喪,待來日兒子定親自送元兇去給你們賠罪,請你們在九泉之下安息?!?/br> 傅至景雖知傅氏并非他的親生父母,但若不是他們的疼愛與扶持,絕沒有今日的他。 蔣文崢為誘張敬現身殘害傅氏,這筆賬他一定會討回來。 身后傳來腳步聲,劉震川三步并作兩步上前,喚了聲殿下。 得知傅至景乃亡姐遺孤已近七日,如今對方也已經認祖歸宗,但他顯然還有些難以接受其身份的轉變,心里更牽掛著死期將至的孟漁。 劉震川與刑部尚書很有些交情,托人進去問候過,不敢做得太明目張膽,聽說早兩日孟漁沒日沒夜地喊冤,現下終日一聲不吭地團在稻草堆上發愣,已然認了命。 遠在邊境的劉翊陽得知孟漁出事,當即修書命人快馬加鞭送往劉府,要父親無論如何都得保住孟漁。 傅至景也有份收信。 信里將他劈頭蓋腦地罵了一頓,斥他虛情假意、狠戾無情,不配得到孟漁的信賴與真心。 末了道,定會趕在元宵前擊退蒙古大軍回朝,豁出一身軍功換孟漁的性命。 想得是不錯,可蒙古豈是那么容易投降,劉翊陽縱是天賦神勇,在短短不到一月內取得大捷的可能微乎其微。 傅至景將信箋靠近火燭,火苗剎那吞噬了劉翊陽的豪言。 他丟掉最后一小片白紙,看向劉震川,伸手接過半個巴掌大的錦盒,里頭用布帛包著一顆足以讓人在一炷香內了無生息的靈藥。 “舅舅,到時就得靠你了?!?/br> 除夕近在眼前,今年的宮宴傅至景勢必要到場,那時朝野上下皆在慶賀新春,而在天牢的死囚孟漁則會暴斃身亡,這樣大喜的日子出了這么晦氣的事,大抵用一卷草席將尸身裹了丟到亂葬崗就能了結。 那日在光慶殿,傅至景絕口不為孟漁求一句情,劉震川本以為他冷血薄義,對此頗有微詞,但到底是自己的親生侄子,心底再不滿也只得護著,沒想到傅至景早早已有了謀劃,他甚感欣慰。 “你放心,只要孟漁順利吃了這藥,亂葬崗處自有我去接應?!?/br> 獄頭每日都會給孟漁送食,靈藥則會夾在食物里,小小的一顆,極難發覺。 傅至景不是神機妙算的大羅神仙,憑一己之力不敢擔保萬事周全,有了劉震川這句話才稍稍心安。 他望向屋外,只見鵝毛大雪,不見遠處青山。 丁零當啷—— 孟漁聽見鎖鏈的聲音,以為是獄頭來給他送飯,想回應一聲,可渾身軟綿綿的沒什么力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