魚目混珠 第39節
不知為何,今日殿外的禁軍多了不少,森冷的鐵甲和瑩白的雪地交相輝映,給這嚴寒的冬日再添贈幾分蕭瑟。 孟漁出門時匆匆忙忙連衣衫都沒來得及換,只外頭裹了件御寒的披風,在冰天雪地等了兩柱香,凍得臉頰鼻尖冰冷,窸窸抖個不停。 他不知父皇見他何事,探頭探腦地往緊閉的殿門看,盼能早些離宮去找傅至景。 殿門開了,孟漁見到了大內監,與往常不同的是,平日面對他總是帶點笑意的五旬老人如今繃著張臉,很是嚴肅的樣子。 他的心一下子緊了起來。 “殿下,請進去吧?!?/br> 光慶殿里里外外都是衡帝親手栽培的人,像個密不透風的銅皮桶,若是衡帝不準,議事的內容一個字都傳不出去。 孟漁來光慶殿的次數屈指可數,追溯到最早還是前幾年他認親之時,在恢弘的殿內第一次與衡帝相認:跟全天下的父親一樣兩只眼睛一個鼻子一張嘴巴,卻又有所不同,因其掌握著絕對的生殺大權,父與子之間始終隔著一層不可冒犯的威勢。 外殿左右皆是目不斜視的禁軍,越往里走,孟漁的不安越發強烈,接近內殿,他微吸一口氣,在大內監的指引入內。 孟漁一到場,剎時感受到幾道各色的目光落在他身上,他抬頭望去,全然驚訝地愣在原地,只見除了端坐在書桌主位的衡帝,殿內還有出乎預料的三人,皆直直跪在殿前,是傅至景、劉震川,以及幾年不曾再見的張敬。 失蹤多年的人就在眼前,他太過于震驚,顧不得殿前失儀,快速往前走了幾步,多年來養成的習慣改不了,茫茫然地喚了一聲:“師父?” 張敬身形一頓,低下頭去。 孟漁望一眼神色肅穆的衡帝,再是遲鈍也嗅到了風雨欲來的氣息,他惴惴不安地跪在傅至景身旁,叩首行禮,起身時瞄一眼不過一肩距離之人,希冀對方能為他答疑解惑,但傅至景仿佛并未注意到他懇切的眼神,始終目視前方不給予回應。 衡帝踱步來到二人跟前,“抬起頭來?!?/br> 孟漁顫巍巍地仰起了腦袋,衡帝比刀鋒還銳利的目光緩緩地在他和傅至景的臉龐上剮了一圈,他像是被掐住了喉鼻,呼吸都變得緊促,訥訥地喊了句,“父皇?!?/br> 衡帝并未應他,而是指向一側的張敬,“你來認認,他是何人?” 孟漁如實回答,“是養大我的師父?!鳖D了頓,“父皇是如何找到他的?” “不是朕尋到了他,是他自己送上門了?!焙獾鄣?,“張敬,把你方才說的話和文賢復述一遍?!?/br> 劉震川面色不忍,“陛下……” 衡帝已然有幾分薄意,“誰都不準開口?!?/br> 孟漁一頭霧水,看向闊別多年的張敬,他心中有太多疑竇:傅至景怎么會在這兒?師父為何突然現身?舅舅的表情怎么看起來那么悲傷? 張敬緩緩出聲。 “奴才愧對君恩,當年陛下前往太陵祭祖,孝肅先皇后不幸罹難葬身火海,事出緊急,奴才得先皇后遺囑帶殿下出宮,又恐殿下遭賊人毒手,因此將殿下交給宜縣傅氏撫養?!?/br> “孟漁乃奴才為掩人耳目從一老妓手中買得的棄嬰,為的就是若有朝一日奴才身份敗露,不令真正的龍脈斷送在奴才手中?!?/br> 所有的答案都在張敬的話語里,分明都是最為尋常的字眼,拼湊在一塊兒卻好似怎么解也解不開的天書。 “是奴才偷梁換柱,將先皇后的玉環安置在孟漁身上,讓其頂替了殿下的身份入宮認親,他手上的傷疤并非東宮大火所致,而是奴才在他幼時用火塊炮烙留下的疤痕?!?/br> “真正的殿下腳底有一梅花烙印,乃先皇后用生前未出閣時最喜愛的梅花金簪親手印上去的,陛下只管差人拿梅花簪比對即可印證奴才所言?!?/br> 梅花烙——孟漁親眼見過傅至景腳底的傷疤,此時如遭雷劈,面色倏地慘白。 “一切都是奴才一人所為,自始至終傅大人都被奴才蒙在鼓里,若非驟然聽聞傅氏死訊,奴才不會貿然與傅大人相見?!?/br> “奴才自知罪孽深重,萬死不辭,但今日有賊人欲取傅大人性命,懇請陛下徹查此事,讓九泉之下的先皇后得以安息?!?/br> 一番驚天的言辭在雕梁畫棟的內殿久久回蕩,孟漁像是聽了一場天橋底下最為驚心動魄的說書,只不過這一回他不再是置身事外的旁觀者,而成了隨之跌宕起伏的書中一角。 “傅侍郎?!焙獾郯l問,“你知不知張敬所為?” 孟漁僵勁地扭頭望向傅至景,后者面無表情,語氣無波無瀾,干燥的唇瓣翕動間吐出六個大字,“回陛下,臣不知?!?/br> “胡說……”孟漁不敢置信地瞪著眼,跪行到張敬面前,控訴道,“你胡說!” 張敬做好了毅然赴死的準備,根本就不敢看他,叩首,“奴才字字實言?!?/br> 龍脈不容混淆,無論是否知情,只要斷定孟漁冒認皇子便是殺頭大罪,他無法相信將他撫養成人的師父居然會編織這樣一個天大的謊言來誘他入局。 他叫了張敬二十多年的師父,把其當作父親一樣看待,就在方才,他甚至在心中盤算如何為張敬擄走他一事向衡帝求情,可再次相見,張敬竟狠心到要推他上斷頭臺。 傅至景呢,他那樣信誓旦旦,可當真不知嗎? 孟漁在張敬嘴里得不到回答,猛地轉身,雙手握住傅至景的袖子,剛想說話,卻先撞進了傅至景冰冷的雙眸里,沒有笑意,也沒有往日的柔情,像一把千年寒刃,徹底劈碎孟漁的希冀。 傅至景仍是那張令他心醉神迷的臉,卻變得那么陌生,仿若從未與他有過丁點交好。 他們離得好近,近到孟漁能如同往常很多次那樣仔細端詳傅至景的五官。 “文慎的眉眼有兩分像你?!?/br> 孟漁如墜冰窟,驚愕地松開握著傅至景的手,服了軟筋散似的癱坐在地。 不單單與文慎相似,他這才發覺傅至景冷厲的眼神與衡帝是何等的如出一轍,恍惚間他仿佛能窺見假以時日傅至景站在權力頂峰時殺伐果斷的畫面。 張敬的話里有許多待確認之事,信與不信只待衡帝定奪。 不多時,大內監取來塵封多年的梅花金簪——簪身曾在大火里燒得扭曲,請工匠修繕過,并未有太大分別。 衡帝命傅至景隨大內監進內室比對烙印。 孟漁頹然地垂首,等待自己的去路。 隆冬的天,地龍燒不暖他的身軀,他鬢角背后盡是冷汗,很快就浸了衣衫。 一炷香的時間,大內監踱步出來,先是憐憫看了一眼孟漁,繼而低聲說:“陛下,傅大人腳底確實有疤,與先皇后遺物花紋吻合?!?/br> 衡帝勃然大怒,轉身掃走了桌面的硯臺,厚重的硯臺砰的一聲砸在地面,未干涸的墨水血一樣地濺在了孟漁的眼角,他心灰意冷地抬起頭,兩行清淚被墨跡污染,掛在臉上滑稽又可笑。 殿內眾人皆跪地叩首,等待天子發話。 孟漁畏死,匍匐到衡帝跟前,兩只手抓住衡帝的衣角,如鯁在喉,“父皇,兒臣不知,兒臣什么都不知道……” 是劉震川說他從小珍藏到大的玉環乃先皇后遺物,是衡帝親口認證他是衡國的九皇子、為其賜名封號,怎么能說不認就不認? 玉環……當日他隨傅至景上京赴考,若非路遇山匪被洗劫一空,他們不會和張敬走散,他也不會因為不忍傅至景風餐露宿而典當玉環——是傅至景帶他去了當行。 巨大的窒息感蓋住了孟漁的口鼻,他抖抖瑟瑟回頭看傅至景,訥聲說:“你在騙我?” 傅至景坦蕩地與之對視,像是看一個將死之人,眼里沒有半點溫情。 為什么會變成這樣? 他和傅至景自幼相識,莫逆于心,難道連這也是假的嗎? 孟漁撲向傅至景,勢要一個回答,“你說話!” 傅至景不是很能言善辯嗎,為什么這個時候不開口了? 反倒是劉震川叩首為孟漁求饒,“陛下,九……不知者無罪,請陛下看在孟漁……” “住嘴?!焙獾勖嫔渖?,雷霆大怒,“張敬罪犯欺君,但念其保護皇九子有功,先關押侯監,再做處置,至于文賢……” 他大步走至書桌,抬筆擬旨,“賤民孟漁,冒認皇脈,死有余辜,遂打入天牢,年后賜死?!?/br> 孟漁骨顫rou驚,哭著哀求道:“父皇,兒臣真的什么都不知道……”怕惹得衡帝震怒,惶惶然改口,“草民、草民什么都不知道,陛下饒命?!?/br> 可無論他如何哀求,這個他叫了幾年父皇的男人都沒有半點憐憫之意。 衡帝將圣旨狠狠擲在他跟前,揚聲,“即刻宣欽天監監正、太常寺卿、太常寺宗正卿、通政使司通政使前來覲見?!?/br> 禁軍上前左右擒住魂飛膽裂的孟漁,將人連拖帶拽地押出光慶殿。 他掙脫不開,雙手被扭斷似的疼痛,拖地的雙腿不住蹬著,凝視傅至景挺直跪立的背影,聲嘶力竭,“為什么要騙我,為什么?” 凄厲的痛哭聲傳進傅至景的耳里,他眉眼如霜似不為所動,求情的話到了嘴邊又硬生生地咽了回去——蔣文凌因諾布被牽制的覆車之鑒歷歷在目,他絕不可以明知故犯、重蹈覆轍。 衡帝坐于主位,擺擺手,大內監會意上前,“劉將軍,傅侍郎,請隨奴才到殿外等候?!?/br> 傅至景身形動彈一下,沒站起來。 大內監好心想攙他一把,他抬手示意不必,慢悠悠地撐著地面起身。 衡帝目不轉睛地望著新認的皇九子,忽地開口,“你與孟漁乃金蘭之交,怎的不為他求情?” 傅至景沉吟片刻,恭敬道:“陛下心中已有決斷,身為臣民,應當謹遵圣意,不敢違忤?!?/br> 衡帝不明不白地笑了聲,連說了兩個好字,揮一下手,“出去吧?!?/br> 傅至景倒退三步,轉身一步步走出比天高、比海闊的內殿,站到了方才孟漁所站立之地,抬頭望著同一塊金碧輝煌的牌匾。 這短短的一段路,他走了二十多年。 鵝毛大雪飛揚,要變天了。 作者有話說 (指指點點指指點點):負心漢,王八蛋。 第48章 京都出了件駭人聽聞的大事。 衡帝認回來的皇九子蔣文賢居然是只假冒偽劣的貍貓,真正的龍脈乃御前欽點的探花郎、現任吏部侍郎傅至景。 幾年來,傅至景在民間頗有威望,這位侍郎大人霞姿月韻、夭矯不群、清正廉潔,為國為民辦了不少實打實的正事,是為人人贊譽的好官。 反觀皇九子蔣文賢——不,如今該叫回他的本名孟漁,聽聞他在國子監就讀時就常與紈绔子弟斗雞走狗,每次小考無不拿個墊底,連大學士都對此束手無策。 再看看他在禮部任職的這些年有沒有為百姓做過實事,細細數來,竟是一樁都沒有。 有人問了,那幾場有模有樣的宴會難道不能作為其功績嗎? 宗室子弟用來取樂的筵席,平頭百姓連片燈籠的微光都沒看見,沒享到這個福,自然也不必念他的好。 這樣說來,孟漁當真是一事無成,白占了個殿下的名頭,魚目混珠,死不足惜了。 咚咚咚—— 又到夜半三更時。 這是孟漁被關進天牢的第三晚。 此處由刑部直轄管理,關押的都是朝廷重犯,環境雖不比地牢惡劣,但也逃不過陰冷潮濕。 四四方方的牢房三面環墻,左上方開了個不到兩個巴掌大的窗,白日得天光眷顧,能窺見一抹光亮,到了夜里,凄冷的月色照不透黑暗的囹圄,只能借過道幽暗的燭光依稀辨認方向。 孟漁和所有被剛丟進這里的囚犯一樣,驚慌失措扒著木門央求要見衡帝、要見傅至景,獄吏對此見怪不怪,任由他哭累了、喊累了,筋疲力盡地安靜下來接受自己的死期。 來這兒走一圈的,沒幾個能再活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