魚目混珠 第34節
蔣文慎的歡喜寫在臉上,孟漁卻略感心虛,他今日來其實另有所圖,送出信后,他六神不安,總覺得哪里蹊蹺,卻一時找不到由頭,又冥冥中覺著今夜會有大事發生,這才借看望蔣文慎之名入了宮。 不過現下只有他和文慎二人,有些話他倒也可以順勢問個清楚。 孟漁正色問:“文慎,你聽不聽我的話?” 蔣文慎錯也不錯地盯著他,握他的手時他愣了下卻沒有躲開,直到對方點了頭他才接著往下問:“到底是誰推你入水?” 蔣文慎別過臉不說話。 “文慎?!泵蠞O語氣急切,“我知道不是五哥,但你不能拿自己的身體開玩笑?!?/br> “九哥關心我?” “是,所以你能告訴我實話嗎?” 蔣文慎將九哥的兩只手都牢牢地包裹在掌心,見對方乖乖地任由他握著,才露出個笑,“是我,我自己跳的水?!?/br> 孟漁呼吸微凝,“什么?” 蔣文慎坐直了腰,臉上的笑容帶著些詭異的心滿意足,“我要幫九哥,不讓任何人欺負你?!?/br> 孟漁心臟跳得好快,“二哥和你說,五哥欺負我?” “不是二哥?!?/br> 孟漁心中已經有了答案,果真下一刻就在蔣文慎口中聽到他所想的名字,“傅至景?!?/br> 像有一條不成形的蛇從他的尾椎骨一路往上爬,他的背脊冒出了細密的冷汗,用力干咽一下后艱澀地問:“那他都跟你說了什么?” 幽邃的寒星似的眼逐漸在他視線里放大,一只微涼的掌觸摸他的臉頰,他被叼住后頸似的僵勁不動。 蔣文慎低語,“我幫了你,你就不會再躲著我?!?/br> 在對方情難自禁即將要吻上孟漁的唇瓣,他猛地推開,“夠了!” 蔣文慎背脊狠狠撞上榻沿,他迅速起身退后幾步,胸膛劇烈地起伏著,難以置信地微微瞪著眼,面容羞惱不已。 “九哥?” 蔣文慎仿佛不知道自己做錯了什么,略帶些無措地喊了他一聲,那雙雜糅著天真與掠奪的雙眼卻讓孟漁覺得恐慌。 太荒謬了,簡直太荒謬了……傅至景明明知道蔣文慎不經世故,怎么可以利用蔣文慎對他的情意差遣對方撒謊甚至傷害自己? 盡管他心底已經有了猜想,但當事實擺在他眼前仍讓他心如芒刺,產生了被背棄之感。 是傅至景在得知蔣文慎對他的心意時醋意大發,也是傅至景疾言厲色地要把他鷹骨送回去……難道這些都是裝出來的嗎? 蔣文慎欲掀被起身,他慌道:“你別動?!?/br> 孟漁深呼吸幾回,近乎懇求地又重復了一遍,“別動?!?/br> 他知曉不該遷怒蔣文慎,可眼下全然不知該如何面對對方,拔腿就往跑,無論蔣文慎如何呼喚挽留他都不敢停下腳步。 孟漁滿腦子糊涂賬,心口的不安像灌滿了水的壺,沉甸甸得要溢出來。 還沒出寢殿的門就被眼生的內監攔住,“九殿下請留步,娘娘有請?!?/br> “有勞和娘娘說一聲,改日我再來拜訪?!?/br> 他扔下這一句就要走,幾個內監卻不依不饒地阻攔他的去路,他嗅出些怪異,握住拳問:“誰派你來的?” 內監堆滿笑容,“九殿下多慮了,奴才是奉娘娘之命……” 孟漁不聽奴才狡辯,大袖一揮,“讓開!”他出了名的善待下人,這回卻動了大怒,竟道,“誰敢再攔著我,拖下去杖斃?!?/br> 內監大概也沒想到溫善的九殿下大動肝火時也有幾分威赫,一時不察被孟漁跑了出去。 孟漁提著燈不讓任何人跟著,只想快點逃離是非之地,悶頭往宮門的方向走,走出一小段路,在宮道上見著冒冒失失的小內監。 宮規森嚴,誰敢半夜沒頭蒼蠅似的亂跑? 孟漁只覺要壞事,抓了人就問:“出什么事了?” 小內監看清來人,氣喘吁吁地回:“九殿下,宮里有刺客,現下禁軍正在全力緝拿,您快些找個安全的地方躲好?!?/br> “哪個方向?” 順著內監所指望去,儼然是諾布居住的偏僻行宮。 孟漁頭皮嘩的一下炸開,提著燈的手抖個不停,方才攔住他的內監都跟了上來,竭力阻撓他往行宮處去,他顧不得太多,抬腳就揣,“狗奴才,滾開?!?/br> 風聲獵獵,不知何時夾雜著冰冷的細雨,打濕了孟漁的眼。 與風一并灌進他耳邊的還有各色的聲音。 “不要輕信你身旁之人。所有人,包括我?!?/br> “若來日贏的是我,你想要的,二哥都會給你?!?/br> “孟漁,你能信的,唯我而已?!?/br> 最后一句落在蔣文凌的嘲諷上,“九弟,在這里好人是活不長的,收起你毫無用處的善心,那遲早會害死人?!?/br> 騙子,全都是騙子! 他為何總是這么蠢,后知后覺上了不該上的當? 孟漁奮力狂奔,跑得胸口發悶,喉底生疼,燈籠太礙事了,他咬牙狠狠地將掌心之物砸向宮墻,竹籠轱轆轉了兩圈,倒在濕潤的地面,燭火咻的滅去。 作者有話說 小魚(跺腳):可汗大點兵,陰謀十二環,環環有爺名。 第43章 行宮之外滿是肅殺的禁軍,緊閉的宮門遲遲未打開。 劉翊陽兩指扣弦,蓄勢待發,一瞬不動地緊盯朱色大門,只等門后之人現身殺他個措手不及。 蔣文崢和傅至景站于宮閣的木欄旁,將底下景色盡覽眼底,身后,是劉翊陽請旨盤問、早早被轉移控制的塔塔爾諾布,此時他安安靜靜地坐在蒲團上,幽黃的燭光攏住他纖瘦的身軀,皮rou被照得近乎透明,眼底卻沒有一絲懼意。 聽說內監見到他時,他掌心握了一塊尖銳的瓷片,再晚一刻鐘,大抵就該香消玉殞,哪還能在這時親眼看著為見他一面違背皇命冒險入宮的蔣文凌被團團圍剿? “五弟對你倒是情意深重?!笔Y文崢略有些感慨,“不如由你來勸一勸五弟?!?/br> 禁軍將諾布壓至圍欄,陰冷的秋雨打在他單薄的衣衫上,他抬起被磋磨得沒有了意氣的眼,微染了不解的目光浮動不休。 今早宮人在他跟前說了些不該說的話,軍妓? 他來到衡國整整八年,成了蔣文凌圈養的一個玩物、可以肆意糟蹋的奴才,忍辱負重,因他心中牽掛遠在萬里之外的額吉,夢想著有朝一日能再見原野的風情,但并不代表誰都能欺辱他。 塔塔爾諾布看似孱弱,卻有草原兒女的血性,寧死不屈。 他未料到蔣文凌會來見他,明知這是一個陷阱卻還是來了,為什么? 塔塔爾諾布想起第一次見蔣文凌,覺得這個中原人有一雙很特別的眼睛,載滿了野心勃勃和快意滿志,好似并不把這世間的一切放在眼里。 但在很多個他因思念家鄉而無聲流淚的夜晚,蔣文凌會近乎憐憫地看著他,把他抱到腿上孩童似的哄,一遍遍給他唱蒙古的童謠,嗓音比不上額吉的溫柔似水,卻別有一番韻味。 他在低醇的歌聲里昏昏沉沉睡去,再睜眼,蔣文凌又成了懷金垂紫的五殿下,仿若夜里的柔情只是他的一場夢境。 塔塔爾諾布恨用鐵騎踏平他家鄉的靖軒親王,恨高高在上目中無人的五殿下,也恨在他十六歲那年不顧他哭喊求饒強行將他拖上床榻的蔣文凌。 他恨不得吃蔣文凌的rou,喝蔣文凌的血。 他恨不得將蔣文凌千刀萬剮。 可在他握著瓷片決定了斷自己這可笑的一生時,除了額吉,他想的居然是蔣文凌。 塔塔爾諾布連自己也恨上了,而他滔天的恨意在行宮大門緩緩打開那一瞬間攀上了最頂峰。 他曾不自量力刺殺過蔣文凌,拿著刀劃開了蔣文凌的手臂。 蔣文凌沒有躲,抓住尖刀笑著問他,“我死了,你會開心嗎?” 時過境遷,塔塔爾諾布仍在心中聲嘶力竭地回答:“當然?!?/br> 喬裝打扮過的身影出現在眾人面前的那一剎那,劉翊陽并未給他自報家門的丁點機會,滿弓的箭毫不猶豫地脫手。 塔塔爾諾布清楚他有怎樣的一身好本領,只要他想避開有的是辦法,可是沒有,蔣文凌就這樣任由疾風般的利箭咻的穿過長空狠狠地釘在他的左肩,他連連倒退了好幾步,不堪重負地摔倒在地。 伴隨著蔣文凌中箭的是一句無助的大喊:“不要——” 所有人都被這過于悲慟的一聲吸引去了目光,只見跑亂了發冠的孟漁愣愣地站在原地,眼睛紅得像是被燙過,似乎意識到自己來晚了,又茫茫然地往前走了兩步,繼而脫力地跪在了地上。 塔塔爾諾布見過九殿下,衡國里罕見的一抹暖色,蔣文凌說其像他,所以對九殿下幾次手下留情。 不知何時他的臉頰盡濕,視線亦被雨霧隔絕,可痛苦地躺在地上的身軀是那么明晰,他攀著木欄的手乍然收緊,張了張嘴發不出一點聲音。 曾有傳言,當年大殺四方的蔣文凌肩膀受過重創后,再也提不動百斤長槍。 諾布親眼見過蔣文凌左肩上猙獰的傷疤,每到寒冷的冬夜,蔣文凌都會捂著肩膀強行忍受舊傷之痛,輾轉反側無法入眠。 那不是傳言,是真的。 如今一柄長箭再重重地扎入舊傷,諾布仿佛能感受到蔣文凌所受的錐心刺骨的痛楚,痛得他理智全無,不管不顧地推開禁軍,跌跌撞撞地奔下樓閣。 蔣文崢沒有攔著對方,愧疚地看在跪在絲絲雨霧里的孟漁,后者顫巍巍地抬起頭,總是璀璨明亮的眼眸盡掩灰霾,目光先是在他的臉上定了一瞬,又慢慢地落在了傅至景身上。 傅至景下頜緊繃,如石塑般巍然不動,不知是過于狠心無動于衷,或者是承受不住孟漁隔空的痛苦而難以動彈。 “去安慰安慰九弟吧?!?/br> 這一場秋雨夾雜著過多的憂愁與苦淚,無止無休。 禁軍上前緝拿刺客,卻見身著內監服飾的竟然是本該在靖軒王府閉門思過的五殿下,紛紛駭然,去請在光慶殿的衡帝定奪。 劉翊陽手有神力,那一箭刺穿了蔣文凌的肩胛,整一個左肩呈撕裂狀,血流如注。 蔣文凌幾乎痛得暈死過去,卻在諾布緩緩來到他跟前時扯出一個慘白的笑,他說:“塔塔爾諾布,活下去,活著去見你額吉……” 活著回來見我。 “活著,才有生機?!?/br> 蔣文凌從不畏死,但他要諾布活——沒有人比他了解塔塔爾諾布,早在很多年前他就領略過諾布的韌性,一旦得知自己的可能面對的遭遇,寧以死明志也絕不受辱。 他知道這是個圈套,卻還是義無反顧地往下跳。 蔣文凌要親口告訴諾布,他等著再見的那一日,盡管諾布未必會想與他相逢。 他大喝道:“你聽到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