魚目混珠 第35節
諾布面無血色地佇立,看著堆積在蔣文凌身下的血花越來越大,兩行清淚順著面頰落下。 蔣文凌是報應不爽,有什么好哭的呢? 他沒有去接蔣文凌想要握他的手,只是靜靜站著,讓風雨打濕他的發縷和衣袍,也淋透了蔣文凌殘破的肩胛。 衡帝連面都沒露,只派大內監領旨高呼,“傳陛下口諭,皇五子蔣文凌難堪大任,故褫奪其親王封號,非詔不得入宮?!?/br> 蔣文凌像是早就料到自己的下場,仰面大笑起來,笑得傷口崩裂,口出鮮血仍要謝恩,仰天長嘯,“兒臣,叩謝皇恩——” 孟漁聽著五哥凄厲的狂笑,一遍遍無聲念叨“難堪大任”四字,指甲一點點地嵌入泥土里。 父皇不是在氣五哥擅自出府,而是怪他被捏中了軟肋,輕易中了二哥的局,再無能與二哥分權制衡。 可人非草木,孰能無情,難道只有無心無愛者才能坐上九五至尊的寶座嗎? 一雙繡云紋黑靴踩在了孟漁跟前,他艱難地抬起頭,被打濕的眼睫隔了云霧般看不清傅至景的神情。 他從來沒有覺得傅至景離自己這樣遙遠。 骨節分明的大手作勢要扶他起身,孟漁想也不想啪的一聲打開了,自個兒撐著地站了起來,迎著冰冷的秋雨,見到了在京都他自以為最值得結交的三人。 他的兄長蔣文崢,表哥劉翊陽,以及他曾深信不疑的竹馬傅至景。 孟漁看著三人,三人亦在看他,眼里雜糅著數不清的情緒,有愧有痛有悔,但他很清楚,重來一回,他們的選擇仍不會變。 權力比五石散還要誘人,一旦嘗過了其滋味就不能自拔。 孟漁兀自笑了出來,在這蕭瑟的秋夜明白了一個道理:不論他們有多善待自己,他永遠都比不過權勢。 劉翊陽最先沉不住氣,大步上前,張嘴卻無從解釋。 傅至景方才被孟漁打掉的掌如同被螞蟻啃食過一般發麻,麻意順著手臂攀爬到心底,叫他不堪忍受,他倏地擒住孟漁的手,二話不說攥著人往宮門方向走。 劉翊陽欲追,被蔣文崢攔下,“由他們兩個說會話吧?!?/br> 兩道身影很快消失在霧色里。 御醫匆匆趕到查看已痛暈過去的蔣文凌肩上傷勢,唉聲嘆氣,“這手怕是不中用了……” 一個殘廢了的皇子再無半點威脅,今夜大計已成,傷的卻不止蔣文凌一人。 雨越下越大,等孟漁被推至馬車內渾身已然濕透,他一直在發抖,傅至景握住他冰冷冷的兩只手,低聲,“看著我?!?/br> 于九天神外游蕩的孟漁想把自己的手抽回來,沒成功,咬了咬唇,用疼痛強迫自己恢復清醒,很勉強地笑了下,明知故問,“你不是去城外辦差了嗎,怎么會在宮里?” 傅至景見他終于肯開口,微松一口氣,沉吟片刻,“你如今知道了也好,還有什么想問的,一并問了吧?!?/br> 孟漁很抗拒地皺著眉,搖頭。 “你見過十二殿下?”他不問,傅至景反倒滔滔不息,“想必他已經和你言明了落水一事,他說的都是真的,放眼整個朝廷只有他與五殿下沒有交情,不引人注目更好行事?!?/br> “所以你就利用他……讓他受你們差遣?” 傅至景言之鑿鑿道:“你是他的兄長,二殿下絕不會讓他做出離經叛道之事?!?/br> “那諾布呢?你們怎么就能料到我一定會給五哥通風報信,若是我無動于衷……” 傅至景殘忍地打斷他,“你不會的?!?/br> 因你是孟漁,而人盡皆知孟漁心地良善,有憐憫之情,絕不會眼睜睜看著諾布深陷泥沼。 “如果五哥不來呢?” 傅至景頓了頓,“只要他心里有諾布,那他就必定會來?!?/br> 原來真心居然是可以拿來利用的籌碼,孟漁眼底的淚盤旋而下,他好似從來沒有看清過傅至景,像個傻子似的被所有人合起伙耍得團團轉。 他一哭,傅至景捧著他的臉,極為憐惜地喊了一聲,“孟漁……” “我早不是孟漁了?!彼荛_了對方的觸碰,扯出一個極為難看的僵硬笑容,自以為兇狠地反擊,“以后你還是叫我殿下吧?!?/br> 傅至景動作一頓,臉上的溫情在剎那間抽走,“你的意思是要與我斷交?” 仿佛又回到了年少時光,孟漁比上一回更加堅定地要和傅至景絕義。 他靜靜地看著在無限欺瞞里瀕臨崩潰的孟漁,毫不留情面地收回自己安撫的手,神情亦變得冰冷。 孟漁從不曾見過他如此冷漠,有些手足無措,連眼淚都忘了流。 “既是如此,臣也不便在此打攪殿下,請殿下早些回府歇息?!?/br> 前后態度大相徑庭,孟漁根本無從適應,可但凡他有點骨氣、哪怕只是微乎其微的一丁點,在這種情形下也絕不該懦弱的挽留,于是硬生生地壓住了想要伸出去的手,等反應過來時,傅至景已毫無留戀地出了車廂,獨留他一人掩面痛哭。 他不明白,為何做錯事的不是他,卻只有他一人在痛苦不已。 闌風長雨秋紛紛,孟漁瑟瑟發抖,用雙臂抱住自己取暖,好冷的一個夜,好冷的一個秋。 作者有話說 景子哥,你自求多福吧。 ps:關于五哥自己去。 愿者上鉤。他要么就干脆舍棄諾布,要么就親自去。 知道諾布寧死不屈只是其中一個原因,此外,諾布是一定會跟著表哥行軍的,說是戰俘,死不死的蒙古根本就不在乎,而表哥是二哥黨,相當于二哥間接捏住了諾布的命。 拿諾布設局,在五哥去之前起碼保證諾布活著。 五哥不去,諾布死/一計不成還有一計,五哥去了認輸不再對二哥造成威脅,諾布沒用了可能還有一線生機,除了魚/諾布都知道軍妓只是幌子。 諾布跟五哥也不是沒一點感情,就不展開寫了。 只能說我們五哥確實是個戀愛腦,不然也不會沒家世加持這么多年連個老婆都不娶。 怕朋友們有疑惑還是解釋下,其它看下章吧。 第44章 蔣文凌徹底失勢后,朝野上下動蕩不已。 衡帝下旨的翌日,靖軒王府的門匾就被拆了下來,整整過去半個月都沒有換新。 經御醫問診,五皇子的左手全然廢了,往后怕是連個重物都提不起,一個殘廢自然也就失去了奪嫡的資格,再加上衡帝的旨意說得清清楚楚“非詔不得入宮”,他如今雖仍是皇五子,但儼然已經與個閑人無甚差別。 樹倒猢猻散,五皇子府門庭冷落,如今朝中二皇子黨一家獨大,曾擁護過蔣文凌的朝臣人人自危,都夾著尾巴做人,生怕被秋后清算。 滿城風雨,衡國的大軍離城那日,孟漁沒有去送劉翊陽。 聽說少將軍威風八面,英姿勃發,有若神兵天降,叫百姓望而生畏,卻像是在等什么必要的人,誤了兩刻鐘的吉時才依依不舍地鳴鼓出京。 孟漁那會兒在德惠王府里托著腮坐在門檻上聽著從遠方遙遙傳來的軍鼓聲出神,蔣文崢的貼身侍從三次來請他前去送行,他三次都是同樣的答案,“不去?!?/br> 他不想見人,卻由不得他。 早朝必不可少,他定會見到幾位兄長,碰了面倒也沒有裝作不認識,小聲地喚人,依舊很溫順乖巧的模樣,既沒有質問,也沒有笑。 大抵是真的心有愧疚,幾位兄長們面對他的冷淡倒也不為難他,只是這些人都是金尊玉貴長大的,幾乎沒怎么受過忤逆,一次幾次還能忍著,到了后來他太不給臉,四哥七哥不樂意了,把他圍堵在無人的宮道,非要他給出個準話。 那顆夜明珠他早差人送回七哥府中,七哥不大高興,“給你就是你的,還回來做什么?” 孟漁當然要還,蔣文凌出事后他才回味過來為何七哥執意要把夜明珠贈與他:他幫了大忙,賞些貴禮也是應當。 “我知道這事做得不厚道惹你難過,但這都過了半個月了,凡事都要有個度?!逼吒缈粗?,“你成日見了我們就跑,真不和我們做兄弟了?再說,難道二哥贏了五哥你不高興?” 孟漁抿唇,望一眼幾步開外的蔣文崢,搖頭。 四哥嘆道,“你要是真不痛快,只管打出來罵出來,也好過悶在心里什么都不說?!?/br> “是啊,小九,我們如今真心實意同你道歉,你倒是吭聲?!?/br> 七哥四哥你一言我一語地勸,仿佛真是極其看重他這個弟弟才拉下臉面來談和。 蔣文崢看出他的無措,上前溫聲道:“九弟不愿意說就不說了?!?/br> 仍是一貫的善解人意,但孟漁知道這是表象,依舊沉默不語。 “嘉彥前幾日還在問,為什么九叔這些天都不到府里找他玩樂?!笔Y文崢臨走前搬出小世子,“你不想搭理我們不要緊,等何時我不在府里,去陪陪嘉彥好嗎?” 孟漁不想遷怒稚子,猶豫地點了下腦袋。 蔣文崢等人尚且會來說些軟話,反而是傅至景把他的話當成了“圣旨”,那夜過后碰了面對他十足的尊敬,禮數周全地向他作揖,除了一聲問候絕不多說一個字,仿佛與他真的恩斷義絕,只剩下了皇子與臣民的關系。 從前傅至景雖算不上有多熱切,但二人也稱得上濃情蜜意無話不說,如今傅至景卻成了冰雕似的人,稍稍一靠近就被他的寒意凍傷。 好幾回孟漁都想著言和,起碼不要這樣冷漠地對待他,可話到嘴邊就想起了傅至景的欺瞞,錯的又不是他,縱是委屈思念得夜里偷偷流淚,也把辛酸通通咽回肚子里,強迫自己不要這樣快低頭惹得傅至景看不起。 孟漁有自己的執著,真犟起來的時候若他不自己想通,在他腰上栓十頭牛也未必能把他拉回來。 轉眼就到了十月。 飛云少將軍驍勇善戰,首戰告捷,舉國歡慶,與此同時傳來了諾布在行軍途中病逝的消息。 蔣文凌竹籃打水一場空,諾布沒有淪為軍妓,卻不幸染上瘧疾,不治身亡。 “停下?!?/br> 孟漁掀簾下車,望著冷冷清清的五皇子府,感慨萬千。 前些時日他來這里靖軒王府還是一派繁榮的模樣,那時有誰會料到和蔣文崢勢均力敵的蔣文凌竟糊涂到中了“美人計”,斷送自己多年經營的大業。 他踩著未掃的秋葉走上臺階,輕扣門環。 開門的是個老管家,說五殿下不見客,請回。 孟漁軟磨硬泡才讓他進去通報,一炷香后,他如愿地進了府內。 前些天蔣文凌剛遣散府中的下人,如今伺候的奴才屈指可數,人數雖少,卻把偌大的皇子府打理得井井有條,只是稍顯冷寂,靜悄悄的沒什么聲音。 管家帶著孟漁來到主院前,步履靜悄悄地踩在石板路上,他伸手推開主室的門,順著從門縫泄入的天光走了進去,對著側臥在窗邊軟榻上的身影喊了一聲五哥。 如今的蔣文凌可以用潦倒來形容,發髻微亂,衣袍沾染著酒氣,眉宇愁緒不散,下頜冒出了青色,哪還有從前半點盛氣凌人之貌? 他慢慢地坐起身,定了定神望向室內之人,“你來做什么?” “我來看看五哥?!?/br> “我有什么好看的?”蔣文凌不領情,鳳眸里露出點嘲意,“我如今淪落到這樣的境地,與你脫不了干系?!?/br> 孟漁輕聲問:“其實無論是誰寫那封信,你都會去的,對嗎?” 蔣文凌神色不動,“少自以為是,有什么話趕緊說了滾?!?/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