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2章
說著他用力往門外吐口痰,惶惶發起牢sao:“年年征稅修新城,父老鄉親為避免遭難,勒緊了褲腰帶繳稅,可這都多少年了,新城連根毛都沒見著,害得我們年年夏天要跟閻王爺周旋,這還讓人怎么活!” 聞得他此言,屋里其他幾位伙計紛紛低下頭,緘默不語。 黃山縣最初選址時,西北邊的江還沒有改道,支流也沒形成地上河,黃山縣城位于高處,無懼水漫。 百余年來,隨著大江逐漸改道,江水一次次漫灌,黃山縣成了倒霉催的低洼地帶。 新城改址已經改了十多年,拖拖拉拉愣是才圈出一個輪廓,舊城一日不搬走,懸在黃山縣百姓頭頂的那把刀就一日不得消失。 老掌柜沒想到,漫水把臨時過來歇腳的大東家也困在這里,滿是愧疚:“若我沒有強留東家歇腳,東家這會兒便也該到家了的?!?/br> 東家從茗縣過來,奔波中淋雨受寒,還順路來黃山縣的鋪子看看,老掌柜關切,給東家煮了姜湯,留東家吃了頓午飯,歇了歇腳。 誰知留飯留出問題,下午衙門戒嚴了城門,便再出不去,送銀子找關系向上打點也不行。 “老掌柜不要這樣講,”坐在高腳椅子里的水圖南,鼻音漸重地寬慰道:“黃山縣地處要害,是江州重縣,州府派了守備軍來守堤壩,不會有事的?!?/br> “往年沒有這種情況的,”在水圖南低柔的話音落下后,老掌柜懊惱道:“今次忽然不讓出去,大約還是和州府改稻為桑有關?!?/br> “哦?”水圖南不由輕聲疑問,“黃山縣的耕地,不是布政使衙門明文頒布了,說不參與此次改稻為桑么?” “和耕地無關,糧食,是糧食?!崩险乒窈么醭粤宋迨嗄昝琢?,有些問題看得還是比較刁鉆,“我們黃山縣是糧食產出大縣,外縣改稻為桑,耕地被官府逼著一股腦出售,本來就無以為繼,再遇上個災啊難的,若不瘋搶糧食,可該怎么活?!?/br> 封城不光是阻止了城里人出去,更是為防止外面人瘋狂涌入,一旦大量百姓涌入購糧,屆時是購還是搶,是單純賣糧,還是趁亂滋事,便什么都說不準了。 老掌柜囁嚅著沒有說——可是城里那里還有多余的儲糧?眾米糧行的儲備糧,早已被東家的那口子購買一空了。 “我明白了?!彼畧D南看出老掌柜未宣之于口的意思,坐實了心中所思。 忽而,狂風卷過,門檻外一股水浪涌過來,積水轉眼漲高二指深,一個模模糊糊的想法,在水圖南腦子里浮現出來。 “老掌柜,”她暗中掐著手心,問:“去歲碑林縣管縣決堤,二縣離此還算近,黃山堤卻安然,是的吧?” 誰知老掌柜重重閉了閉眼:“去歲曹總督還在任,碑林堤和管縣堤被沖毀后,這邊的堤壩也開了條口子,曹總督雖然不在江州,但他老人家的衛府兵第一時間沖上了堤壩······” 言及此,老掌柜動容且不忍,稍頓,才繼續道:“實不相瞞,縣里去年沒上報實情,但黃山堤去年絕的口子不算小,沙袋投進堰口里,像鹽巴投進海里,一點聲響都聽不到,是那些年輕力壯的衛府兵,一個個扛著石頭跳進去堵的······” 老掌柜哽咽了聲音,去歲發水的一幕幕好似發生在昨天,官兵們拿命進去填,一張張鮮活的臉龐被大水無情吞噬,才沒讓黃山堤出事,“可是今年,總督他老人家去了澈州任職,來堤壩上的,全是守備軍?!?/br> 守備軍和衛府兵雖皆屬于都指揮使司,但本質卻大相徑庭。 衛府兵由都指揮司使申憫農直接率領,為江州總督所直轄;守備軍則由兼任副都指揮使的提刑按察使任義村管轄,兩支隊伍平日里的作風,自然也有天壤之別。 讓守備軍那幫官兵老爺守堤,結果如何還真說不好。 說到這里,后面的話便不好繼續了。 水圖南受了點風寒,此刻頭又疼起來,沒法找屋子趟下休息,便干脆靠在寬大的椅子里揉眉心。 面積不大的屋子里,再度陷入沉默,舀水的伙計們也累了,互相靠著坐在門檻里打盹。 水圖南帶來的女伙計和男車夫,分別坐在對面的椅子里犯困,老掌柜強撐著精神坐在水圖南旁邊陪伴。 在這個鋪面里做工的,都是當年陸棲月做東家時,收容的無家孤兒,老掌柜也是孤身一人,她感念水氏織造給了她一個容身之處,感念著陸棲月母女,便總是更上心些小東家的安危。 夜更深了些,雨勢毫無轉緩的跡象,屋里沒人說話,在暴雨夜里互相靠著睡著了,車夫奔波疲憊,還打起呼嚕。 等趴在茶幾上的水圖南,在頭腦昏沉中不安地無聲驚醒時,外面狂風大雨依舊,老掌柜將茶杯里的水給她遞了遞,低聲問:“于東家可曉得您被困在這里?” 見水圖南干凈的眼里露出茫然,老東家聲音更低幾分:“我猜測,在暴雨結束前,衙門不會解除這里的封鎖,堤壩上的情況說不準,于東家可千萬想辦法來接您走才是?!?/br> 老掌柜偷瞄幾名伙計,道:“您若是有什么辦法能聯系上于東家,告知他您在這里,讓他來接,我們這兩位伙計,都可以幫您跑腿,二人從小在這里長大,閉著眼睛都能躲開衙門地巡邏?!?/br> 水圖南被老掌柜一番話,說得眼角發熱,也被問得有些怔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