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在江寧城,部堂老爺是頭上的天,那些生意人是腳下的路,我們想在中間討口飯吃,有天沒地不行,有地沒天也不行,你將來是要接我的班的,一定要學會如何‘頭頂天,腳踩地’地干事,懂么?” 身后沒有回答聲,只有千層底布鞋踩在青石板上的沙沙聲,紀忠還在震驚中久久無法回神,那腳步聲聽起來,滿是忐忑不安。 紀奮回頭,狠狠一個栗子敲在兒子頭上,敲得他手指疼:“婆婆mama的,你真該省省事了!早曉得圣賢書讀不飽肚子,還會讀壞腦子,當初就不該聽你娘的,非讓你去讀個狗屁的圣賢書!功名么的考到,腦子還給讀壞掉,老子這是造的他娘的么子孽呢!” 說完不解氣,抽出煙桿子的紀奮,又叼著煙桿補充了句:“日你娘呦?!?/br> 紀忠緊抿的嘴動了動,沒說話。 父子二人又走出去一段距離,紀奮抽著旱煙,冷聲道:“老子晚上要公務到很晚,不回家睡了,記得給你娘講一聲?!?/br> 紀忠提提因用力抿緊而微微發顫的嘴角,最終還是什么都沒敢說,只從嗓子里含糊應了聲嗯。 其實他曉得,衙門今日并沒有公務要吏房加班,那個于老板給了他爹好處,他爹肯定是要去千湍院,偷偷去找那個叫嘲娘的女人。 那女人是他爹的老相好,他爹自小的鄰居,嘲娘十四歲上,因為鄉里遭水災,被她爹娘賣給千湍院換了糧食,淪落風塵。 這么些年來,他爹一直沒和那個嘲娘斷聯系,外人說他爹情深義重,可紀忠心里清楚,在婚姻家庭里吃了快三十年夾生飯的人,是他的阿娘。 · 兩州總督曹汝城,從大邑回到江寧不過才短短十余日,可就是這十余日,逾千災民被從餓死病死的邊緣拉回人間,管縣碑林縣的積水基本xiele下去,被沖毀的七賢壩也重新開始修筑。 田舍盡毀了,一無所有的災民被招為工,有勞力的女人男人上到受災處干活,其他人在后面搞運輸做保障,流民匪寇自行散伙了,搶奪和打劫不壓自克,難民區的疫病得到控制,守備軍從城門樓上撤回軍營,城郭各門逐步恢復往日喧鬧。 以工代賑的效果立竿見影,壓在江寧頭上的烏云,也一點點被驅散。 災民很快把對官府前期不作為的憎恨拋諸腦后,轉而頌揚曹總督是好官,只有于霽塵覺得有些可惜,因為曹汝城,是當朝右丞相季登的學生。 三日后,于霽塵應邀赴總督衙門見曹汝城,一路上她都在琢磨曹汝城,琢磨當下江寧的時局。 皇帝體弱多病,天狩朝堂是皇后季氏代政,前期倒也勵精圖治,向北重用北方三王守土御敵,向南平定蠻亂安撫邊民,出動水軍抗擊倭寇,開通海上貿易與番洋互通有無,四方倒也安定。 然,自天狩十六年起,季后族兄季由衷拜右丞相,朝堂出現朋黨,權力紛爭,天下就漸漸亂起來。 “站在這里等著?!迸宓对谘男l府兵卒,指著臺階下的青磚,死板地就要于霽塵站到上面,說話像罵人,“不要亂跑,否則后果自負?!?/br> 兵卒轉身離開,只留下于霽塵在原地滿頭霧水,這江寧的衛府兵,看著紀律嚴明,實則草包一個,還真跟邊軍大不一樣。 周圍環境幽靜,不像是官爺公務的地方,沒有差役巡邏,也沒有仆婢往來,倒讓人猜不出此乃何處,于霽塵站了會兒,累,干脆坐到蔭涼下的臺階上。 她想,如果這是總督都使給的下馬威,那她接著好嘍。反正第一次見史泰第和任義村二人時,她就見識過官老爺殺人威風的手段了。 “剛才去前面見幾個縣官和鄉紳,耽誤了點時間,不是在晾著你,本部還不至于同個孩子擺譜?!?/br> 于霽塵正無聊,一個袖子挽到胳膊肘的,面龐黝黑的中年男人,端著兩杯茶邊說話邊從屋里出來。 他眼神示意于霽塵不用起,并和于霽塵并肩坐在臺階上,遞上杯茶,四平八穩,不怒自威:“我是曹汝城,幸會?!?/br> 于霽塵接下茶,坐著沒動,嘴上客氣道:“小民于霽塵,見過曹部堂?!?/br> 曹汝城喝口茶,看向前方影壁下的幾根茂盛的綠竹,張口就是一記轟頂雷,“大邑神女倉里,那十萬匹絲綢被抄沒,是你干的?!?/br> 水氏織造今年孝敬給季相府的十萬匹絲綢,原本暫卸在大邑城外的三娘子碼頭,水氏船隊離開后,有人奉命把絲綢轉運走,剛放置進神女倉坊的倉庫,就被緝私的抓了個現行。 沒人敢查季相府的東西,故而十萬匹絲綢未辦理任何手續冊書,當時一經查驗,即被當做走私貨充進官庫,麻痹大意使季相府生吃下這個啞巴虧。 “緝私是東宮的勢力,東宮恰好與右相立場不同,”曹汝城風輕云淡,不緊不慢道,“東宮派你來,目的是我想的那樣么?” 實在是討厭和上位者打交道,他連個狡辯的機會都不給你。于霽塵低眉垂目,看著曹汝城腳邊亂爬的幾只螞蟻:“部堂既愿同小民坦誠相見,小民必也得以心換心,部堂此番去大邑,可親眼見到季相?” “季相臥病,居家休養,不見任何人?!辈苋瓿潜环磽?,表情沒有絲毫變化,只是垂眼看了下杯中茶,語氣稍沉,上位者的官威自周身騰起,壓迫十足。 實際上,曹汝城到大邑后,先后三次分別以公私身份到季相府拜見,皆被拒之門外,而且相府沒有給他任何私下的解釋,這是前所未有的情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