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她曉得,眼前的遭遇,是布政使和按察使,在給她下馬威。 多年來,水氏織造一直受織造局和衙門雙重轄迫,當年她祖父的死,便和當時的織造局管事太監,同三部官員的利益對立有關。 水老太經營水氏織造期間,水氏多向織造局勢力偏靠,陸棲月掌舵期間,則比較的向衙門偏,待到水圖南全權接手水氏織造,則與兩方關系都一般。 今朝之所以會有此橫來禍事,還與她拒絕了布政使和按察使的,“也需五萬匹甲等絲綢”的額外要求有關。 水氏織造每年,會借著給朝廷生產售賣絲綢的名義,為織造局的總管太監,和政法二位衙門老爺,各提供兩萬匹上等絲綢,但四月發水,官老爺趁火打劫,要水圖南多給他們提供五萬匹絲綢。 江州發水,絲綢價格水漲船高,五萬匹絲綢能讓官爺好賺個盆滿缽滿,水圖南迫于生絲缺口的壓力,沒有答應。 承宣布政使史泰第,是個口蜜腹劍的人,他尋常不會和人翻臉,唯喜歡落井下石,下得人永世不得翻身。他不會體諒水氏織造的難處,這不,生絲出現巨大缺口,史泰第落井下石的機會就來了。 門房里等待藩臺主官傳見的人,已經完全換了一茬又一茬,日頭徹底落到西山后,水圖南還在坐冷板凳,當官的不著急,水圖南坐不住了,她要去更衣【1】。 “這位差爺,”她在屋門口,喚住門房值班的中年差役,暗暗往他手里塞上碎銀,“敢問衙門的茅廁在哪處?” 路過的門房差役,收下她孝敬的茶錢,不耐煩的態度舒緩些許:“衙門里沒有女子茅廁,回門房繼續等會吧,說不定傳你的人就快過來了,要是老爺著人來傳你,你不在,可就不好交差嘍?!?/br> 走不讓走,留又沒法好好留,進退兩難。 不僅沒法去更衣,所有消息亦皆傳不出去,和家里人聯系不上,偏趕上織造局管事太監湯若固,此時不在江寧,沒人能來救她。 水圖南心里已做出最壞的打算,今日既被傳來,她怕是輕易走不出這三部衙門了。 奈何她實在難受,坐不住,在屋里來回踱步,其他候傳人在聊些什么,她半個字沒聽進去,官爺整人真有辦法,她就快要忍不住了。 不多時,又有兩位官員被傳走,水圖南追出門幾步,悄悄拉住傳話的差役,塞碎銀子塞得異常熟練:“勞請差爺帶個話,就說水氏織造水圖南,已等候良久?!?/br> 入夜后,衙門里處處燈火通明,正值壯年的官差搓搓手中碎銀,借著旁邊火光睨她一眼,含糊道:“曉得了,等著吧?!?/br> 衙門官差講話,從不會講“肯定”“保證”之類確鑿的詞句,官老爺講話做事永遠模糊,永遠給自己留條退路。 小腹愈發覺脹,水圖南簡直快要哭了,目送差役走遠,她失落地回門房,卻才轉身邁出一步,便冷不丁與人撞了個正著。 她哎呦一聲,捂著鼻梁后退兩步,撞得眼前陣陣發黑。 門房倒是機靈,聞聲從大門那邊過來,撿起被撞掉在地上的油紙包,拍拍灰雙手奉給被水圖南撞的年輕人,殷勤問:“于大人么的斯吧?” 這位于大人哪里能沒事,被水圖南大力撞到下唇,下唇又硌在牙齒上,疼得睜不開眼,接過油紙包擺手,半晌沒講出話來。 水圖南緩過神來,將被她撞的人打量一番,歉意十足:“這位大人,你還好吧?” 猛然聽見有女子的聲音,年輕的于大人表情痛苦地看過來,須臾,捂著嘴別扭問:“水圖南?” “是?!睂嵲捴v,水圖南人生十九年里,頭回被陌生男人這樣連名帶姓地喚,她不習慣地眉心輕蹙。 “吶,”這位于大人官話講得非常標準,把手里油紙包遞過來,可能被撞的下唇還在疼,說話悶悶的,“你家里讓給你帶的吃食,他們在門口?!?/br> 水家人早就來了,但候見的官員商賈出來進去好幾波,甚至也有認識水圖南的人,卻沒一個敢幫忙帶東西或帶口信,人皆曉得這個時候不可招水圖南,這位布衣在身的于大人,倒是無所畏懼。 “于大人,”只當水圖南是病急亂投醫,也顧不得男女有別了,淺淺欠身道:“小民已在此等候兩個時辰,不知您可否曉得,衙門里何處可更衣?” 這位于大人也許是因為神經大條,也許是因為后臺太硬,竟然無視門房的瘋狂暗示,沖水圖南招了下手:“跟我過來吧?!?/br> 諾大的三部衙門,廚房有廚娘,女牢有女卒,漿洗處全是婦人,又怎會沒有女茅廁,只是茅廁離衙門口有些遠而已。 于大人腰間掛著個鐵牌牌,在衙門里行走自如,輕車熟路把水圖南帶到廚房這邊來,看著水圖南去了東邊,“他”便進廚房找吃的。 不多時,水圖南找過來,廚房灶臺前,于大人正在小心翼翼地喝著碗里最后兩口粥,油燈下,于大人的下唇,明晃晃被撞腫。 水圖南愧疚地拿起放在桌角的油紙包,發現油紙包還熱著:“對不起,剛剛在門房外撞到你?!?/br> 于大人嘴里還有粥,沒說話,擺了下手。 灶臺后的廚娘哈哈笑,打著芭蕉扇大嗓門道:“原來真是撞的,我還以為,是于大人負了誰家小娘子,被人家小娘子給咬的呢!” 于大人沒說話,抱著涼帽,笑容滿面地擺手辭別廚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