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皇帝偷看心聲日志后 第105節
僅僅是軍功其實還無所謂;但穆國公世子乃至戚元靖俞志輔等,要么是荒謬絕倫的勛貴子弟, 要么是軍隊中默默無名的基層小官,都不是經由朝廷正規軍事系統選拔出來的將領,也完全脫離于官僚體系之外;這樣的人都能帶隊打勝仗,那就意味著皇帝已經掌握了一支獨立于現有體系的可靠武裝,國家最強大的暴力機器,再不由文官壟斷了。 這是晴天霹靂一樣的消息,其意義不亞于外戚出身的衛將軍一擊而破匈奴之龍城……不,或者還猶有過之——孝武皇帝雖然御下極嚴,但在巫蠱發癲之前,行事還是大致有規律可循的;可當今圣上…… 一念及此,使者就不自覺的感到了暈眩。 而最可悲的是,即使勝負已分,倒穆派再無掙扎余地,使者也不能不忍住這滿心滾水一樣的熬煎,咬牙切齒的走完流程——雖然實際上大家懂的都懂,但倒穆派名義上給穆祺找的罪名可不是非法抗倭(他們還沒大膽到這個份上),而是一堆莫名其妙的雞毛蒜皮,指責穆祺“跋扈”、“無禮”、“腹非心謗”之類;既然罪名與抗倭無關,當然也不能因為海戰的勝利而終止。即使只是尊重形式,使者也必須要當著穆國公世子的面將這長篇大論的定罪公文念完,一一誦讀倒穆派筆桿子用于羞辱對方所精心設計的種種措辭。 ——當然,從現在的局勢看,這東西到底羞辱的是誰,那就實在不一定了。 穆國公世子垂手肅立,老老實實的聽完了這封酣暢淋漓的彈劾檄文,躬身行禮,以表對朝廷的敬意,然后說了一句非常要命的話: “我需要跪下來接嗎?” 傳令的使者緩緩吐出一口濁氣,用那張慘白的臉看著他。 “我記得先前海剛峰海知府接內閣的公文,都是跪接的?!蹦蚂髯匝宰哉Z:“所以我需要跪下來給使者磕兩個頭嗎?” 這讓使者怎么回答?他一句話也答不了,只能木訥站在原地,臉上是一種近乎于空茫的絕望。 大概是見局面太過尷尬了,還是同樣奉命趕來的海剛峰心存寬大,從旁解釋了一句: “依高祖及太宗皇帝之《大誥》,舉凡內閣會同六部合下的公文,地方四品及以下的官員需要跪接,四品以上只需站立行禮即可。國公府算是超品,無需跪接?!?/br> 懂禮儀懂規矩就是有這樣的好處,至少能堵住某人的嘴不叫他隨便發癲。穆國世子哼了一聲,只能轉移話題: “以朝廷的慣例,我當上書自辯。但現在尚有要務,無暇分身,可否請使者寬緩幾日?” 這個時候還要假惺惺請求什么“寬緩”,無疑是于跳到臉上開嘲諷。大概是絕望到了頂點破罐子破摔,使者也懶得擺出什么搖尾乞憐的卑微模樣,干脆硬邦邦開口: “你要做什么?” “高祖皇帝仰承天命,混一華夏;然龍馭賓天之前,所念念不忘的,仍舊是東南的倭患?!笔雷拥溃骸叭缃裱稣淌ド系暮楦?,艦隊僥幸忝滅了東瀛的賊寇,不可以不上告高祖在天之靈。我想,在啟程返京之前,總該在孝陵前祭祀一二才對?!?/br> 使者沉默了。 無論朝堂上爭論得多么厲害,至今為止圣圣相因,抗倭都是絕對的政治正確,不容否認的基礎共識,尤其是在金陵,尤其是在江南——沒錯,江南可能有不少與倭人私下勾結搞走私的勢力,但卻有更多被倭寇sao擾得家破人亡的受害者,血海深仇莫可消弭,誰也不敢說個不字。 而更妙的是,在金陵祭祀高祖甚至不存在禮法上的任何阻礙。穆國公世子說得毫無差錯,高皇帝晚年的確是念念不忘于剿倭的大任,除了囑咐沿海百姓備兵防衛之外,還特意下詔褒獎抗倭的將士,即使是引車賣漿之輩,只要能在抗倭中立有卓著功勛,亦可引入宮掖,由高皇帝當面嘉獎。這一道詔令至今仍舊有效,即使不能覲見于生前,亦可祭拜于死后——搞幾顆人頭來拜一拜高祖,是列代皇帝都無法拒絕的政治正確。 而如今東瀛一行,穆氏搞到的人頭無疑是相當豐富。在黑船談判時他在賠款數目上再三逼迫,直到酒井氏苦苦哀求才肯讓步,而條件就是用倭寇的人頭做抵押。只要幕府根據中方開列的名單殺人,那多送來一顆人頭就可以少賠一千兩;如果幕府能提供名單之外的賊寇,那么同樣可以抵扣——按照這個標準,返航的黑船上密密封藏了七八百顆人頭,足以堆砌成一座小小的京觀了。 當然,區區七八百顆人頭恐怕不足以抵償幾十年來倭國屢次進犯沿海的種種損失。但這總是一個開頭,而且是一個很不錯的開頭。耳聽為虛眼見為實,沒有什么比七八百顆用石灰鹽水硝制過的頭顱更有說服力,壘壘京觀一字排開,足以抵消多年以來被侵略侮辱后的習得性無助,激發起報仇雪恨的勇氣。只要獲得了當地百姓的信任,他們就能搜出更多倭寇的罪證,開列更長、更充分的名單,砍下愈來愈多的頭顱…… 世子露出了一個微笑。而對面使者的臉色僵直若死,當真是相映成趣。 大概是見上官們鬧得實在太不像樣子了,被拉壯丁一樣拉過來的海剛峰無可奈何,只有硬著頭皮強行頂上: “……如果要祭拜高祖,似乎應該征得南直隸禮部及金陵留守太監的許可?!?/br> “我會行文金陵官府的?!笔雷虞笭栆恍Γ骸暗@樣的大事,真不知道要拖延多久?不要耽誤了我給朝廷上書的時辰才好?!?/br> 金陵太監的消息何等靈通,肯定已經知道了京城莫大的變故;以這些人見風使舵的本事,怎么會在這樣堂堂正正的事情上設法為難?所以使者面色漠然,只說了一句話: “悉聽尊便?!?/br> · 金陵太監果然非常爽快,收到公文后立刻答應通融,絲毫不做拖延。但國公受命祭祀皇陵的規格非常啰嗦,需要做相當瑣屑而冗長的準備。在準備之間,世子抽時間辦了幾件雜事,比如與闊別許久的親爹親娘見面問安,拜訪金陵城中居住的通家之好,贈送自己從東瀛帶來的伴手禮——由倭寇指骨制成的戒指(真·伴手);以及殺人。 沒錯,黑船協定后穆氏大開殺戒,思路分為兩撥;尋常的無名小卒按圖索驥,砍了腦袋直接硝制,與雜物一同運回金陵預備示眾;地位尊隆的罪魁禍首待遇則稍稍特殊,被一根繩捆翻押到了船上,打算綁到孝陵之前給高皇帝“用”了,所謂仿效殷商之古禮,以犧牲而上饗先王云云——大臣祭祀皇陵的禮儀,照例要用“太牢”、“少牢”,現殺一頭牛一頭羊作為祭品;但黃牛辛苦耕耘,克有大功,平白被宰殺烹割,委實是大大的不該;還是恢復古禮,用一用倭人比較好。 這樣的上體天心,這樣的克己復禮,光大三代之美政,真可謂是妥帖得不能更妥帖的安排,即使金陵守備太監也不能不同意(雖然在聽到以倭人上饗高祖的提議之后,守備太監的面色瞬間變得相當詭異),只是在見面時委婉的提出,就算要恢復古禮在祭祀上用了倭人,那有資格被高皇帝用的也必定是倭寇的魁首,十惡不赦的大逆,位高權重的叛賊;你烏泱泱拉幾十個俘虜來都給“用”了,那就不是祭祀,而成了血呼啦的屠宰場了——高皇帝陵寢之前,哪里能容得這樣無禮的事情! “可是,先古商王一口氣祭祀幾十個人也是小事呀?!蹦蚂髦赋觯骸耙笊谈咦谖涠∶恳淮蜗蛳茸娅I祭,都是百人起步的規格?!?/br> 守備太監的眼睛鼓了起來。 · 事實證明,先王時的古禮終究是不能恢復了。雖然殷商時用個幾百人司空見慣,但時移勢易,現在用人的規模稍稍一大,就不是道德體系可以承受的了。更不必說金陵還有夫子廟,匯集了江南幾乎一半的文人,事情搞得太大驚動了清流輿論,那事情就會相當之麻煩——別的不說,就是如今仍在養病的穆國公,恐怕也會脫下腰帶,抽得世子如陀螺一般的旋轉…… 世俗偏見重如大山,誰也無力逾越。世子無可如何,只能權做讓步,留下俘虜中最為顯要的頭目作為奉獻高皇帝的見面禮,其余人犯則押赴南京刑部,直接走快速通道處決了事。但恰恰是這個即審即判即刻殺人的快速通道,卻惹出了不小的麻煩:按照高皇帝之《大誥》,倭寇被捕后一律是凌遲或者剝皮,絲毫不容假借;而如今一口氣塞入幾十個要凌遲處死的重犯,那就是金陵搜刮了整個江南的劊子手,也實在是頂不住了! 凌遲處死也是有技術含量的,要常常訓練才不手生;如今朝廷十年八年也未必能剮得了一個逆犯,大師傅的手藝當然是潮得很。行刑當天觀者如堵,等劊子手真上手動了刀子,烏泱泱圍觀的近萬人立刻就是一滯,連四處紛紛的議論都低了不少;待到第二刀第三刀接連割下去,那周圍干脆是鴉雀無聲,氣氛近乎于凝滯了——因為活干得太糙,所以現場不像是凌遲,更像是活體肢解;而在哀嚎呻·吟中切割□□鮮血淋漓的恐怖,則確實觸發了人類基因本能的畏懼,刺激更不同尋常。 相比起這種刺激來,連黑船火燒江戶的壯舉都算不上什么了。至少那時穆祺是躺在船中頭暈目眩,除了炮聲與爆炸聲外什么也聽不到;如今端坐臺上親自觀賞宰割現場,生猛當然無可言喻……而最為關鍵的是,無論遭受了多么生猛的刺激,他都必須得繃住,不能丟份露怯,顯現出一丁點的不體面來——除了他以外,觀刑的還有金陵刑部的官員、守備太監,以及從江戶被一路帶來,代表幕府簽訂《金陵條約》的家老執政水戶氏;在這些人面前丟臉,那才真是錯盡錯絕,無可挽回。 不僅如此,他還要面帶微笑,以某種從容不迫的姿態詢問水戶氏的意見,而水戶氏一言不發,只是怔怔盯著刑場——這些囚犯大半都是經由他的手被強行擄掠上黑船的,所以行刑之時破口大罵,發了瘋一樣的攻擊幕府與將軍;旁觀的百姓聽不懂倭語,但水戶氏自己卻是一清二楚,知道從此以后,幕府在東瀛算是樹敵無數,不死不休了…… 這或許也是漢人的詭計吧。即使黑船協定中已經承認了幕府統御東瀛的權力,也必須以各種手段為將軍安插不共戴天的仇敵。幕府在東瀛的仇敵越多、越不得人心,就越是依賴于大安朝廷的冊封與支持;所以,所以將軍必須乖乖扮演好自己的角色,不能令上國稍有不快…… 這真是殘酷的現實。但更殘酷的是,即使知道了對方的謀算,他們也無可奈何。 水戶氏輕輕吐氣,目光游移;不再看鮮血滿地的刑場,而是仔細端詳刑場四面高高聳起的火箭。依照大安慣例,凌遲剝皮之后都要在現場燃放鞭炮,驅逐慘死的怨鬼;但這一回世子做主拍板,特意將鞭炮換為了減配的火箭,用意則不言而喻:倭寇活著的時候尚且不能如火箭何,何況乎死后?就算真要化為厲鬼,那也正好讓火箭再轟殺一回。 但在水戶氏眼里,這樣的儀式卻無疑蘊含著更大的恐怖——隨船一路返回金陵的途中,他也不是沒有生過妄想;盼望著黑船的火力已經是大安朝廷傾舉國之力的家底,一戰之后國內虛耗,暫時不可能再做大規模的襲擊;如此一來,至少東瀛還可以茍延殘喘,甚至借機在條約上爭奪一二。 但現在,現在,他掃一眼刑場四面林立密布的火箭,只覺心一寸一寸的灰了下去。 ……怎么會如此,怎么如此?越強大的力量越為稀少,這才是世界運轉的法則。如果“火箭”這樣匪夷所思的武器可以像香腸一樣的被批量制造,如果當日轟炸江戶的火力可以無窮無盡,那其余諸國的所謂反抗掙扎,又到底有個什么意義? 如果水戶氏所知不錯,那刑場安放的這些“火箭”,還不過只是紹興知府海剛峰督辦工廠后試制出來的樣品而已;如果工廠規模進一步擴大,如果海剛峰青云直上,能夠在更多的省份推行這種經驗,那么結果…… 水戶氏掃過坐在下首的海剛峰,心臟抽搐了片刻。 等到一輪火箭放完,硝煙驅散了遍地的血腥氣。呆坐許久的水戶氏嘴角抽搐,終于咬牙開口,出聲呼喚世子: “倭寇犯邊,得罪于上國,敝國萬死難辭其咎?!彼悯磕_的漢語說:“雖然如此,倭寇能肆虐至此,也是因為有人做了內應!我愿意將一切消息呈報世子,以做贖罪,不知可否?” 此語一出,效果真是立竿見影。穆國公世子是兩眼圓睜,顯然頗為驚愕;而坐在兩側的各個官員嘛……僅僅一瞬間,臉色就已經比水戶氏還要更加慘白了。 · 火箭強盛至此,眼見著是沒有辦法翻盤了;但就算沒有辦法翻盤,還不能拖幾個下水么? 第123章 簽訂 大概是所受的刺激過于嚴重, 在第一天親眼目睹了凌遲酷刑之后,金陵官員告假的告假,遠避的遠避, 半日功夫里溜了個干干凈凈,只留穆國公世子“坐鎮大局”。雖然如此,刑場依舊每日開張, 而且場外人頭攢動、觀者如堵——江南一帶遭受倭寇的毒害尤為嚴重, 怨毒于心莫可解釋,只有親眼目睹這最慘烈的酷刑, 才能消弭怨氣于萬一;所以四方百姓紛至沓來, 即使風餐露宿辛苦奔波,也一定要看看賊寇的下場。 事實上, 雖然刑場三五天內剮了(或者不如說剁了)五六十個倭寇,圍觀的苦主痛哭悲泣之余,亦仍舊不能滿足, 甚至大起膽子向劊子手索要倭寇尸體挫骨揚灰之后的灰燼,拿回加后讓道士張設法壇,鎮壓在高祖皇帝及太宗皇帝肖像之下, 延請列祖列宗在天之靈, 在陰曹地府再將倭寇的死鬼扒一回皮。 這樣的事情其實不太合禮數,畢竟案子歸刑部負責,剮了之后也沒有隨意散發的道理。但如今金陵的高官潛身縮首恨不能變成透明人, 當然不愿意管這樣的閑事, 于是陳情的文書甩來甩去,居然甩到了穆國公世子頭上;而世子毫不拖延, 居然當天就批準了這頗為逾越的請求,而且理由相當之正當——他說他敬謁了孝陵, 在高皇帝陵墓前擲了三次卦,三次都是上上大吉;說明高皇帝龍心大悅,在天之靈也贊許這樣的辦法。高皇帝喜聞樂見,你不答應,你算老幾? 當然,也沒人能把高皇帝的魂魄從九天上搖下來問問情況,所以金陵的高層雖然對此越俎代庖的舉止頗有腹誹,亦不能多說什么。等到兩天以后,那就連最后一點腹誹也被遺忘了——東瀛幕府家老水戶氏在閉門數日之后,終于將自己熟知的所有漢jian名單及其依據全部默寫出來,直接給江南官場來了個大的。 一如所有的預期,水戶氏日暮途窮而倒行逆施,在察覺到自己已經再無翻身的可能之后,干脆歇斯底里肆意發泄,將該寫的不該寫的要命的不要命的統統抖了個底掉,大有破罐子破摔的瘋癲感——一面是死到臨頭拖人下水的絕望瘋批;另一面則是垂死掙扎的悲哀心境:在水戶氏想來,這種級別的揭發信呈交上去之后,無論結果如何發展,都必定會大大的攪亂中原的朝局;中國已安,四夷自定,反過來說,如果中原政局動蕩不安的話,倭國或許能有那么一丁點機會……吧? 當然,無論計成與否,這都是東瀛最后的波紋了??嘈慕洜I多年的暗線與盟友被出賣一空,根基毀損地動山搖,無異于是在大動脈上自砍了一刀。不過,都到了現在這個時候了,糾結這些還有什么意義呢? 名單一經寫成,立刻就被送到了船上。自從水戶氏破防發癲在刑場自曝猛料之后,悚然震驚的世子迅速做了布置,連夜帶著關鍵人物搬回停泊于港口的木船,讓戚元靖調來水手將船只團團圍定,除了海剛峰等寥寥幾位再不見外人;多日禁足不出,沒有下船半步,就連每日的食物飲水,都由一男一女兩位隨從輪番送入,絕不許其余染指;防的就是有人狗急跳墻,被水戶氏震撼后干脆來一波同歸于盡,那才是得不償失之至。 雖然防備如此嚴密,心中亦早有成算,但等真正收到水戶氏開列的名單,穆祺亦矯舌難下,大為震撼:只能說倭人確實是自古以來的賭棍,在確認了實力懸殊不得不垂死掙扎之后,吐出來的料真是既猛且足,絲毫不給自己留退路——僅以此名單前幾列開出的人名來看,要不是穆祺有先見之明,提前把人撈回來看管,恐怕他早就被天誅一萬次了! 倭寇最后的波紋,居然猛烈至此么? 設若名單屬實,那就絕不是區區金陵可以消化的事體;僅僅前幾頁招供的罪狀,已經足夠搭上近二十年來南直隸及浙江福建一帶四品以上大半的官僚,無論致仕與否,均難幸免;至于涉及其中的宗室、富戶、豪強,則是車載斗量,靡可勝記,幾乎能重寫幾個省全部的秩序。 所以,現在的問題只有一個: “這名單是真貨嗎?” 前來送來的劉禮翻動名單,悚然變容,好半日終于憋出了一句。 “還需要查證?!蹦蚂鳠o奈回話:“但大概率是真的,此人居心叵測,肯定是要用名單來引爆一波猜疑。既然如此,名單的內容就絕對不能出問題。否則他的信用受到懷疑,挑撥的效用也就大打折扣了?!?/br> 政治搞到了最后,基本都是明牌。己方與敵方智力謀算其實相差無幾,都能在交鋒中輕易看出對方的用心,只不過時勢所迫,彼此無可奈何而已。江戶海戰前后,東瀛方面一直明白穆氏種種安排的險惡用心,只不過火箭壓在頭頂,喜不喜歡都只能服從;同樣的,如今的穆祺也一眼看穿了水戶氏的惡毒籌謀,但只要他還想清理漢jian拱衛戰果,就不能不吞下這顆甘美的香餌,并無可奈何的付出代價—— “以《大誥》的制度,私通倭寇者只有大辟一條路。就算論親論貴,至多也只能寬緩到賜毒酒、白綾?!蹦蚂鲊@息道:“但別的不論,要是這份名單上的人全部都明正典刑,那殺的人恐怕……” 名單上不過是罪魁禍首,禍首之后還有瓜葛、有牽連、有同黨,一個一個排頭砍過去,那才真是人頭滾滾,不可勝計;僅以人數計算,恐怕能與高皇帝末年之“三大案”媲美,也算子孫效法前代的一段佳話——個屁??! “真要殺這么多?”劉禮幾近不可思議:“殺得了嗎?” 穆祺躊躇了片刻:“……難說?!?/br> “不許在我面前玩梗!”劉禮怒道:“為什么難說?” “我沒有玩梗,就是難說?!蹦蚂鞯溃骸霸谡G闆r下,皇帝是不可能殺這么多人的——又是高官又是宗室,又是豪強又是宗族,這哪里砍的是通倭罪犯,這砍的就是統治階級的本身。但這只是正常情況,而現在,現在——” ——現在這個賽季,飛玄真君實在是強得有點犯規了。 還是那句話,東征倭寇大獲成功,所收獲的并不是一點虛無縹緲的威望,而是實實在在的威懾——真君以雄辯的事實向全天下證明,他已經掌握了一支游離于朝廷之外的私軍,而且這一支私軍強盛之至,足以討平海波開辟疆土,當然也就足以打破朝廷百余年的平衡,制造無可言喻的恐怖。 正常的皇帝一般不能更動統治階級的基礎,就仿佛人不能拎著頭發將自己給提起來,但如果有足夠的外力介入呢? 皇權本來就是政治體系的bug,而以歷史經驗來看,這種貿然介入的外力則往往會火上澆油,制造出更加逆天的bug——就譬如孝武皇帝晚年發癲,殺了公主殺太子,殺了衛家殺李家,殺了三公殺九卿,拿起把西瓜刀從頭砍到尾,殺得滿朝公卿人頭滾滾駢死于道,不比區區一份通倭名單刺激得多?但就算這種毫無顧忌的殺法,滿朝文武又能奈武皇帝何呢? 皇帝當然是真龍天子,但真龍天子也有一道門檻,只有躍過了這一道門檻,才是真正的自由自在,無拘無束;而至為幸運或者至為不幸的是,在種種機緣巧合之下,飛玄真君卻似乎恰恰越過了這個門檻——從此之后,能夠約束皇帝的,就只有他自己的心意了。 這是真正的乾綱獨斷,百無禁忌的境界。 “但飛玄……老登會大開殺戒么?”劉禮道:“《大誥》當然載有明文,但到了這個地步,《大誥》也約束不住他了吧?” 穆祺嘆了口氣:“你覺得呢?” “以利弊而論,恐怕不會動手。老登未必是這樣道德高尚、一心為國的人物吧?殺人畢竟是有后患的?!?/br> 不錯,殺人畢竟是有后患的。武皇帝橫壓一世,固然所向無敵;但月滿則虧,日中則仄,無論皇帝的威嚴如何強盛凌厲,都只能讓人惶恐畏懼口不敢言,卻不能消弭內心的怨毒與激憤。殺人越多怨氣越重,怨氣越重反彈越強,好容易熬到武皇帝兩腿一蹬龍馭賓天,民間立刻就有了漢運將終應該禪讓給真命天子的傳聞,磨刀霍霍直向劉氏,當真是絲毫不容假借;就算有霍光及宣帝拼命裱糊,這怨毒之氣也終于釀成了大患——王莽賴以上位的儒學和讖緯,哪一樣不是武皇帝曾經的杰作? 這就叫一飲一啄,莫非前定;因果輪回,報應不爽。強如武皇帝一流,也到底逃不過這個輪回。 所以,如果以史為鑒,那道理其實很顯豁。飛玄真君當然可以痛下殺手,略無顧忌;但百年飛升之后,那也別怪人家搞反攻倒算;歸根到底,皇帝cao起刀子四處亂砍,本來就是在損傷統治階級的根基,根基不穩,地動山搖,總會有預料不到的結果。至于所謂“通倭”——朝堂內斗上頭,還會管什么通倭? 穆祺只能嘆了第二口氣: “你說得很對?!?/br> 劉禮雖然早有預料,但仍然有些失望:“所以仍然是大事化小了?!?/br> “那也難說?!?/br> 劉禮正欲再次發怒,卻不由又愣了一愣:“什么意思?你覺得老登會不明白這個道理?” “飛玄真君聰明絕頂,精明而又老辣,你都能明白的道理,他當然更能明白?!蹦蚂鞯溃骸八运欢ㄖ?,如果要為長久計,為皇位的萬世一系考慮,最好還是息事寧人。不癡不聾,不做阿翁?!?/br> “所以不還是大事化??!” “但問題只有一個?!蹦蚂鞯溃骸澳阌X得飛玄真君是那種深謀遠慮,眼光長遠,會為了后世考慮的人么?” “那又怎么——” 劉禮一語未畢,忽的硬生生咽下了后半句疑問,他木訥片刻,臉上漸漸露出了某種恍然領悟的神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