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皇帝偷看心聲日志后 第46節
穆國世子是不是有點太極端了? ……那一瞬間里千百種念頭縈繞大腦,高學士懵逼而又茫然,幾乎都有些后悔今天來交代這個話了。他只是想拱一拱火激世子下場,可不絕想在茅坑里扔鞭炮將戰場擴大到無可收拾——什么“團結一切可以團結的人”?團結眾人之后,那局面還能控制得了么?! 你這個癲公無所謂,老子將來可還要入主內閣的呢! 真有兩頭牛的高肅卿兩眼發直,索性不再吭聲了。世子看出了高學士的意思,只能長長嘆一口氣,無奈搖頭: “……那好吧,既然大人下不了決斷,那就只能等以后有變故的時候再說了?!?/br> 小有資本的人總是最有妥協性與投降性,他還能說什么呢? · 殿試足足考了兩個時辰才散場,內閣學士及禮部堂官共同批閱試卷,排列等級后呈送皇帝御覽,劃分三甲確定名次。 大概是變動尚未波及至此,三甲的名次與歷史差相仿佛。其中張太岳略有上升,得了個二甲第六的等次,即使沒有世子的手腳,進翰林院也是穩如鐵炮;歸震川略有失手,只考了三甲三十七的成績,同進士出身而已。但橫豎已經有了個官身,倒也算滿意。 金榜頒布之后京城中立刻熱鬧成了一片,到處都是喜氣盈盈往來慶賀的宴席文會,新科進士賞春游玩拜謁座師,前忽后擁仆童無數,熙熙攘攘的人流四處涌動,真是將京中大小的道路都給堵了個結實。 但在這一片盈盈喜氣之中,內閣的氣氛卻因一份奏疏而驟然緊張了起來——似乎是覺得私下里寫一封密折罵朝廷還不夠盡興,尹王雖然尚未入京,卻又快馬派人遞來了一封奏疏,并請鎮國將軍朱充灼代為轉交。這一封奏折是公折,照例該由通政使司呈交內閣,但鎮國將軍卻徑直闖入內閣值房,當著眾位閣老的面打開奏折,將這份可怕的文件大聲念了一遍。 奏折中照例是向皇帝問安,述說自己封地的種種風俗人情;但在這樣的官樣文章里,卻隱含了極為厲害的殺招——奏折將河南這幾年遭遇的種種天災人禍詳細羅列了一遍,而后筆鋒一轉,稱之所以天象示警,皆因臣子人事不修;而首當其沖者,便是尸位素餐、踟躕誤國的內閣諸位大臣!正是這些大臣欺上瞞下,跋扈專權,耽誤了皇帝的美政! 這一篇奏疏措辭同樣高明,在斥責天災人禍時居然絲毫沒有涉及皇帝的責任,反而竭力美化局勢,稱飛玄真君避居西苑是“無為而治”、“垂衣裳而治天下”;之所以地方稍有不寧,都是因為臣子不能用心辦事。換言之,陛下的本意都是好的,全是大臣們執行壞了。 單單執行壞了也就罷了,這一篇奏疏中卻又格外做了誅心之論,認為大臣們是蓄意將事情辦壞,以此諉過于上,蓄意糟蹋他們朱家的江山,陰謀謀權篡位! 所謂“不知今日之城中,竟是誰家之天下?群臣之心莫可揣測,伏祈陛下鑒之!” 鎮國將軍抑揚頓挫的讀完這檄文一樣的奏疏,內閣值房中一片死寂。閆閣老許閣老剛剛返回內閣,兜頭就被指責為“跋扈妄為”、“用心莫測”,此時亦只能面面相覷,仿佛不敢相信天下竟然還有如此厚顏無恥之人! 天下是我們敗壞的?國家是我們耽擱的?皇帝是我們蒙蔽的? 真要是言官御史地方封疆以此責備,大家還算無話可說,你這姓朱的也敢大言不慚,這臉皮到底該有多厚?! 河南府庫枯竭,所以才會人禍頻仍,無力救濟。但河南府庫是怎么空了的?你們尹王府在當地干了什么,真當內閣心里沒數是吧! 人比人氣死人。在老登手下混到內閣大臣的基本都是類人群星,朝廷道德地板;但無論怎么樣的卑劣下作,爬到這個位置上的人總還得做一點安邦定國的實事,拆東墻補西墻維持著朝廷不散攤子。道德這種東西總是相對而論,內閣在正常人的底線前只能無言以對,可僅憑著自己做的這一點實事,便足以在尹王一流的飯桶面前保持完全的道德優勢,能輕而易舉的站在高地上鄙視他們一萬年。 如今一封奏疏騎臉,那群只能在人類良心的泥坑中打滾的飯桶居然也敢跳起來指指點點了! 這一份cao作的傷害性未必多大,侮辱性卻實在極強;內閣上下聽了不過幾句,臉立刻就比變得比韭菜還綠。而在惡心之余,更有不可解釋的疑心生了起來。大家都是在朝廷混過的老人了,一聽就知道奏疏水平的確極高——雖然厚顏無恥毫無底線,即使敘述的都是些近似陰謀論的內容,卻遣詞造句堪稱精深微妙,總能挑動人的心扉,引發某些不可揣測的猜想。這樣凌厲老辣的奏疏,出自某位重臣之手也不算稀奇,但由一個藩王呈交上來…… 僅僅是呈交上來也就罷了,偏偏還要安排個老頭公開朗讀,這無疑就是當面開戰,公然羞辱一眾大臣了——朝堂斗爭講究的一股就是氣勢,今天忍氣吞聲咽了下來,只怕將來就不好反駁了! 可惜,無論心中生出了怎樣的怒氣,被公開斥責的大臣們都無法拒絕這一篇由親王親筆撰寫的奏折,甚至還得親筆批注,囑咐司禮監從速轉交。 這樣的窩囊氣誰也不愿意忍受,大家只能默然無語,瞪著示威之后的鎮國將軍揚長而去。一眾橘皮老頭別無他法,呆坐著獨自生悶氣。在此壓抑詭秘的氣氛中,穆國公世子縮在眾人之后,臉色則更加微妙了。 沒錯,在一封奏折中,尹王又一次點了他穆祺的名字,雖然只是順帶一筆,斥責他“欺君罔上”、“妄為邪說”,在長篇大論的口水中簡直不值一提,但對于穆祺而言,這一句話卻再次激起了驚天狂瀾,并導向了某個確定無疑的念頭: 不能再猶豫了,必須要出重拳! · 當天下午,穆祺就悄悄找來了海剛峰,并向他出示了尹王罵遍上下橫掃百官的那一份奏折,其措辭之陰狠老辣,即使以海剛峰的心性,看完也不覺大為震驚了: “這,這——” “很有膽量,是吧?”穆祺平靜道:“其余大臣縱使彈劾,充其量也不過只攻訐一兩位大臣而已;像這樣一掃掃一片的手段,本朝還真沒怎么見過呢。果然是龍子龍孫,與眾不同?!?/br> 政治斗毆最重要的不是攻擊,而是防御。而各種buff加持之下,尹王的防御力無疑便已經高到了極點,是真正的不壞金身。即使這一通橫掃后內閣會將其恨之入骨,但窮盡做臣子的一切手段,充其量也不過只能扣押宗俸,聊做報復而已——可對于后嗣凋零殆盡,己身又垂垂老矣的尹王,這種報復有個什么意義呢? 壁立千仞,無欲則剛;沒有兒子的藩王便再無軟肋。大安體系中最大最惡性的bug之一,到底還是叫人找了出來。 海剛峰將奏折看過幾眼,雖然依舊是詫異得不敢置信,但仍然反應了過來: “以陛下的圣明,應該不會聽信這樣的話……” “圣上當然不會聽信的,誰會因為一封奏折就斥責滿朝的重臣?尹王自己恐怕都不敢做此妄想?!笔雷又苯拥溃骸暗嗍栌袥]有效力不要緊,關鍵的功夫卻在奏疏之外。如果明知道奏疏不會有效力,又為什么要費這個精神?” 海剛峰默然了。 “一篇奏疏罵盡了文武百官,敢這樣做的人物,大概只有兩種可能?!笔雷悠届o道:“要么此人真是天下第一的忠臣直臣賢臣,無黨無私坦坦蕩蕩的正人君子,即使拼上了身家性命也要正君道明臣職,絕不肯隨波逐流,啜飲此滄浪之水。要么嘛……要么就是此人大jian似忠,純屬江充一流的人物,是要靠得罪百官來斷絕結黨的后路,再以斷絕后路來獻媚于君上,酷吏常用的手段而已?!?/br> ……至于尹王是何等人物,當然是不言而喻的。 海剛峰愕然半晌,只能勉強道: “陛下還是英明的?!?/br> “陛下英明,難道孝武皇帝就不英明了嗎?酷吏這樣好用的工具,越是英察明斷的君主,越是喜歡得不得了?!?/br> 海剛峰只能默默不語了。他是對飛玄真君有那么一點濾鏡,但畢竟在京城繁華之地呆了如此之久,又自世子帶回家的公文中窺伺過如今天下的局勢,哪怕猜也猜得出當今皇帝的為人。辯解之詞,無論如何也說不口。 “當然,現在事情還沒有定下來,倒也不好妄自揣測?!笔雷邮蘸昧俗嗾?,似是安慰,又似自語:“但是,奏折上畢竟已經點了我的名字,自然絕不會是什么好意;如果將來這位尹王真露出什么酷吏嘴臉,穆國公府恐怕逃不脫這朝中的驚濤駭浪。真到了那個時候,很多事情怕就要耽擱下來了?!?/br> 海剛峰愣楞看著他,卻見世子從袖中取出一封公文,擺在了桌上: “這是內閣的急遞,已經加蓋了吏部的大印,剛峰先生拿著這封公文出發,立刻就能到江浙交割上任?!笔雷有煨斓溃骸熬硬涣⑽χ?,風波中不能一艘船全部都翻了,請先生今天就走吧,我已經預備了車馬?!?/br> 事情竟到了這個地步!海剛峰霍地站了起來,臉色倏然變化。但世子抬起一只手來,阻止了他即將出口的話: “我知道海先生要說什么,但我實在沒時間與先生反復糾結這個問題了?!彼Z氣依舊平靜,卻帶著不可置疑的斷然:“我只說兩點。第一,無論風浪再高,穆國公府自??偸怯杏?,用不著海先生留下來與我共什么患難,也沒有人能與我共此患難;第二,我送先生出去,并非是為了保護先生,而是為了保護抗倭的大局。為了保全這個大局,我必須窮盡一切的手段?!?/br> “可……” 他揮一揮手,直接打斷: “普天之下大道理管著小道理,抗倭就是當下無大不大的道理,絕不允許有任何政治舉動破壞它。今天是你海剛峰在這里,我會送你出京;明日換做其他抗倭的人才在此,我也會想盡辦法送他出京。這不是什么恩情,純粹只是責任。我在京中盡我的責任,剛峰先生在江浙盡你的責任。彼此的責任都盡到了,將來自然有見面的日子?!?/br> 說罷,世子同樣起身,拿起那封辛苦得來的公文,雙手遞給了海剛峰。 話已經說到這個地步,再如小兒女一般糾纏什么恩情忠義,未免也顯得太過于小氣了。海剛峰再不猶豫,同樣雙手接過了公文,俯首答禮: “世子的話,卑職句句都記住了?!?/br> 不再自稱晚生而自稱卑職,意味著雙方終于達成了政治上的默契。穆祺微微一笑,只覺心頭一塊大石終于落地。海剛峰自有神鬼辟易而天下莫能與之爭的銳氣,有這樣一把絕世神劍坐鎮東南,他終于可以放心一二了。 當然,直道而行,終究還要有盤外招曲意庇護;穆祺彎下身來,掀開書房地板的暗格,從里面提出了一個半人高的紫檀木箱。打開箱子后藥香撲鼻,只見雪白綢緞之上,居然供著一支三尺來長、枝干粗如兒臂,菌蓋則足有飯桌大小的赤紅靈芝! 海剛峰大吃一驚:“這是?” “這是可以在朝政上一往無前的神物,絕對穩妥的靠山?!笔雷屿o靜道:“東南的水到底有多深,誰也不知道。如果真到了群起攻之、萬不得已的那一天,就請剛峰先生拿出這株靈芝,宣稱這是要敬獻給圣上的祥瑞。那么,安插在東南的錦衣衛一定會出手,至少能護著先生平安回京?!?/br> 海剛峰一時竟有些口吃:“這,這是否也太……” 往年云貴等上貢的靈芝不過一尺有余,已經是數百年難得一見的珍寶,值得飛玄真君特意下旨褒獎大臣,宣稱這是上天賜予的瑞芝,皇帝成仙了道的吉兆;而如今這靈芝碩大至此,又該是何等稀世絕倫的無上珍奇? 即使海剛峰并不相信所謂的丹道服食之術,此時也不由大為震驚了! 世子說得沒錯,這的確是絕對穩妥的靠山,無可匹敵的翻盤絕招。只要這種東西拿出手,皇帝還有什么是不能答應的? ——但這樣珍貴的奇物,為什么偏偏要托付給自己這小小的舉人? 在海剛峰詫異到近乎于失語的表情面前,穆祺只是微微而笑: “先生不必這種東西看得過重。我能拿出來一支,當然也能拿出來兩支。不過嘛,這東西畢竟是物以稀為貴,還是好好收藏比較好……” 自然狀態下的靈芝當然不可能長到這種程度,但人類的科學卻的確有超乎想象的力量。這巨大的“靈芝”便是穆祺效仿了資料中的“震芝法”,以震動與電流促進靈芝孢子融合,花了大半年培育出的這么一株玩意兒。所謂對老登專用寶具,一發即可制敵的絕命底牌。他將這張底牌壓了許久,如今終于要派上恰當的用場。 當然啦,雖然看著是無與倫比的祥瑞,曠古絕倫的仙芝,但因為繁殖中生長的時間太久,這東西的外表早就已經木質化了,老登要是收到后打算服用吸收,多半只能啃一嘴木頭渣子而已。 ……不過,以老登的癡迷程度,就算真啃了一嘴木頭,多半也會自我安慰,精神勝利吧? ——怕什么成仙道路艱險,進一步自有一步的歡喜。是吧老登? · 當日與海剛峰的談話持續了數個時辰。到了下午申時,便有一輛馬車從國公府側門駛出,悄沒聲息直奔城門而去。但這一天的事情還沒有結束,吃過晚飯之后,侍讀學士高肅卿悄悄進了國公府大門,拜見之后開門見山: “尹王又派人送了消息,說自己年邁多病,請求在京城找幾位大夫看一看!” 聞聽此言,世子勃然色變——都是千年的狐貍精,誰看不懂這點障眼法?什么“請大夫”?不過是要伺機滯留京城,方便著攪和朝局罷了! 草蛇灰線伏筆千里,埋伏如此之久,終于在此時露出爭權的嘴臉了! 他咬牙道:“皇上怎么說?” 外藩也不是想留就能留的。就算“年邁多病”,宮中也大可以派太醫隨行,哪里有滯留京城的道理? “皇上沒有明確拒絕?!?/br> ……好吧,穆祺懸著的一顆心終于麻了?;实蹜B度如此曖昧,意味著他擔心了許久的可能正在漸漸成真——因為長久玄修怠慢朝政,飛玄真君很需要一個可靠穩妥又心狠手辣的工具人;在原本的歷史里這個工具人應該是由閆分宜充當;但現在看來,一個毫無奪權威脅又主動靠攏皇權的親王,卻無疑是最合手、最方便的選項。 宗親的權力欲望與皇帝的政治需求一結合,這事情立刻就麻煩了! 他長長吐出一口濁氣: “……到了現在這個地步,學士又是什么看法?” 高學士再不猶豫了,事情都跳到臉上了,不出鐵拳絕對不行。什么極端派?我看先前世子的做法還實在太過保守了! “一切聽憑世子吩咐!” “好!”世子立刻轉身,揚聲吩咐管家:“馬上給我和高大人備車,我們去閆小閣老的府上!” 管家答應著退了出去,穆祺則直接拉起目瞪口呆的高學士,大步往往外門走去——顯然,即使先前下定了再多的決心,在聽到世子明確說出“閆小閣老”四個字后,高學士還是有些繃不太?。?/br> “這是否……” 世子回頭瞥了他一眼,高學士不再說話了 · 管家準備得很快,不過片刻功夫就預備了一架極輕便又不起眼的馬車,兩身尋常人家的衣服,安排了最妥帖的家生子趕馬。穆祺匆忙套上衣裳,又將猶自遲疑的高學士直接推上了馬車。在最后拉上窗簾時,穆祺瞥了一眼暗淡天邊已經隱約露出的一點星光。 顯然,只要這架馬車啟動,一場莫大的風波便將隨之興起,再難逆轉方向了。但或許是連日以來的彈劾、偷竊、羞辱激蕩了心中隱藏的怒氣,穆祺心中波瀾大起,卻并沒有什么退縮的懼意。 他刷一聲拉下簾子,放聲吩咐: “出發!” · 宗藩欺我太甚,竟至進退不能!與其茍且圖存,貽羞萬古,何若大張撻伐,一決雌雄。我今日莊嚴宣誓:向輔國將軍,開戰!向鎮國將軍,開戰!向尹王,開戰!向一切不勞而獲且殘民以逞的寄生蟲,開戰! 第56章 說服 穆祺敲開閆府小門時, 小閣老才剛剛吃完晚飯,眼見著世子進來,趕緊起身招呼, 但隨即就看到一身仆役打扮的高肅卿高學士從世子身后轉了出來,于是一張胖臉立刻便精彩之至了。 以當今的局勢而論,他閆東樓算閆黨的二號人物, 高肅卿就算是清流的二號人物, 如今兩派勢如水火彼此攻訐,雙方二號人物卻繞開眾多耳目私下秘密相會, 這又算是怎么個說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