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皇帝偷看心聲日志后 第47節
高肅卿穿青衣, 閆東樓穿便袍,都是私密隨便只有最親信的人面前才能有的打扮。而現在兩人一身私服面面相覷, 氣氛卻是古怪凝滯到了極點,真要讓兩黨的鐵桿看到這荒謬絕倫的場景,怕不是當場就得道心破碎精神錯亂, 激烈者甚至可能將這塌天的消息一口氣全部捅開,在大庭廣眾下告發他閆東樓與清流私通,悖亂綱紀罪不容誅! 這樣無大不大的罪名, 即使小閣老也有些承受不起, 所以愣一愣神之后只是招呼了一句,隨即就慢慢坐了下來,表示應有的疏遠。 事情急迫至此, 穆祺也懶得再糾結什么禮數, 三下五除二將現在的情形交代了個清清楚楚,并直接點出的此行的目的: “尹王摩拳擦掌, 看來是一心要上位的。他要上位,就非得把朝局攪得混亂不堪不可。于公而言, 我們都是朝廷的臣子,不能眼看著這種人青云直上禍亂朝綱;于私而言,他要上位就得踩著別人出頭,誰又想做墊腳石?于今之計,只有大家彼此默契,才能將這股勢頭給打下去!” 簡而言之,如果將來政潮驟起,真有亮刀兵的那么一天,也不求閆黨與清流能親密合作同仇敵愾,只要不幫著宗室落井下石搞背刺,也算是顧全大局的情分。 在穆祺心中,這個條件已經是相當寬松,并不影響閆黨與清流任何一方的實際利益。但他大概是太過于忽視了雙方彼此爭斗十余年的宿怨,即使在坦誠直白的點明如今的困局后,閆小閣老仍舊有些猶豫,默然不發一言。 即使有合作的現實需求,情緒上的懷疑也是難以消弭的。以當下的政治慣例,如此大事不可草草,大概雙方還得彼此在言語上引經據典的打許久機鋒,彼此在試探中確定合作的誠意,然后再拖延數日說服心腹,勉強達成一個雙方暫時休戰的君子協定??紤]到古人辦事的效率以及拐歪抹角的文字游戲所花費的時間,拖上半個多月不是什么難事——然后只能眼睜睜看著尹王入京后立刻搞個大動作,被人以快打快來一發大招,連隔夜飯都會被錘出來! 事情到了這一步,穆祺也沒有時間再走些形式主義的流程了,他直接開口: “小閣老不想答應嗎?” 小閣老沒有回話,但言下之意已經極為明顯了。 世子倒也沒有生氣,甚至語氣依舊冷靜: “小閣老真要打定了主意,我也不能多說什么。但我只想請小閣老設想一種情形——尹王到京之后,內閣大學士們必然到親王下榻處拜訪慰問,設若言談間尹王暴起發難,拎出什么不好解釋的證據口口聲聲斥責閆閣老專權跋扈,閆閣老該當如何?甚而言之,如果尹王在宴會中突然痛哭流涕,說朱家人這些年都被文官騎在頭上了,并將內閣歷年的種種錯失都附會成是要一手遮天架空皇帝的險惡之舉,閆閣老又為之奈何?” 閆東樓:……??? 他目瞪口呆兩眼發直,一時居然反應不能。其實如果仔細想想,世子話中的種種設想并非沒有可能,但這種上來就撒潑打滾直接開咬的做派,和瘋狗又有什么區別? 他忍不住發問: “尹王為什么要這么做?” 好歹也是個宗室中輩分極高的王爺,難道還能和瘋狗一樣行事嗎?世子的種種揣測,未免也太過于匪夷所思了! “因為將心比心,因為以己度人?!笔雷拥溃骸叭绻救擞幸跄欠N無可匹敵的免死金牌,那我一進京后立刻就撒潑打滾發瘋發癲,先仗著身份把天給捅破再說。我可以這么干,他怎么不可以?” 小閣老:………… 高學士:………… 兩位大人震驚了,兩位大人懵逼了,兩位大人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 ——不是,原來您老也知道自己是個癲公??? ——原來您老也知道自己是在撒潑打滾發瘋發癲??? ——原來您老這么有自知之明???! 所謂人貴自知,所謂坦誠是最有殺傷力的武器,穆國公世子坦白到了這一步,清流閆黨的兩位核心反而只能雙眼發直面目呆滯,即使絞盡腦汁也實在是擠不出半句評價,唯有千萬句吐槽在胸中奔涌起伏,險些將二人活活憋死。 “所以,你們應該能夠想象這些招數的威力?!笔雷酉喈斨祜臒o視了兩人精彩絕倫的臉色,語氣不見絲毫波動:“當然,這些招數是過分了些,但朝堂上只論輸贏,哪里講究什么是非呢?對于金身不破的藩王來說,耗費精力勾心斗角純屬落了下乘,仗著身份一路碾壓過去才是一力降十會的好法子。這就是所謂的降維打擊,以勢壓人——實際上,如果尹王能舍下臉面,想出的招數恐怕還要比我厲害十倍不止?!?/br> 說到此處,他也不覺暗自吐氣。顯然,由于在朝堂上笑里藏刀口蜜腹劍實在太久,清流與閆黨們都嚴重誤判了局勢,大概還以為尹王同樣是個講究體面體統的正常權謀家,會老老實實按照朝廷固定的路數來博弈。但唯獨穆祺見識過后世的資料,知道這一代的尹王是怎樣匪夷所思的類人生物,所以從來都不會抱什么不該有的幻想。 ——再說了,尹王兩封奏折橫掃百官,擺明走的是江充那樣自斷后路獻媚皇權的工具人酷吏路線,這樣的人怎么會講究什么體統?江充羞辱衛太子及大長公主的時候,考慮過一點國家的局勢么? 什么“按規則博弈”?你乖乖思考棋路復盤棋局,人家立刻就能拎起棋盤給你兩錘子——政治斗爭是請客吃飯嗎?還容得你一拖再拖! 高學士與小閣老當然聽不懂什么“降維打擊”,但卻迅速捕捉到了“十倍”這個關鍵詞——如果稍稍發揮一下想象力,設想一個癲狂程度及破壞力均為世子十倍以上的無敵角色在京城里橫沖直撞,那種效果…… 兩個人同時打了個哆嗦! 恐怖的前景迅速壓倒了那點無聊的意氣之爭,閆東樓終于開口了: “我們閆家人口太多,也不是我老爺子一個人說了就能算的?!?/br> 這是在老老實實的傾吐難處了。閆家即為閆黨,可名為“黨”,卻不過只是松散拉垮的臨時聯盟而已,彼此之間并沒有鋼鐵的紀律約束。閆分宜閆閣老雖然是閆黨名義上的魁首,但實際很難指揮那些依附權勢的盟友。以利而聚者因利而散,閆黨聚攏的全是些見錢眼開的下流角色,怎么可能為了一個虛無縹緲的可能按捺住攻擊的欲望,強行忍耐蟄伏呢?即使以閆閣老的威望,此事也很難辦。 某種意義上,這大概也算是閆黨遠不如清流的地方。清流再怎么虛偽陰損無恥下作,至少裝也能裝出一點理想信念來。事實證明,即使裝出來的理想信念也比赤·裸裸毫無掩飾的貪賄要強得多,清流派信奉的儒家學說中天然就有彈壓藩王干政的信念,高肅卿說服同僚并不困難;反倒是閆黨散沙一片,很難在這種事情上形成共識。 以此觀之,日后閆黨在黨爭中一敗涂地,樹倒猢猻散后再也無力翻盤,其實也是相當自然的。 穆祺皺了皺眉: “那小閣老打算如何?” 閆東樓嘆了口氣:“總得給我們父子騰出點時間,好好疏通疏通?!?/br> 按照閆黨一貫的尿性,估摸著又要在私下搞點什么利益交換威逼利誘,弄得不好還要出個什么岔子——前不久剛被剝了皮的地冒煙就是個例子。但事到如今,穆祺可不打算慣著閆黨這些撈錢沒個夠的蠢貨了;所謂“邪祟附體”的彈劾言猶在耳,無論對方是否有意,都決計不能容忍這個風險。他斷然出聲: “既然如此,那就恕我直言,可能要說一點不中聽的話了?!?/br> 閆東樓:………其實吧,你進來之后就沒有一句話是中聽的,真不必假裝這個客套。 他只能干巴巴開口:“世子請說?!?/br> “那么我就直抒胸臆了?!笔雷拥溃骸叭缃裣拈w老告病已經是定局,朝野上只有閆閣老與許閣老龍爭虎斗,各擅勝場。兩派各分天下,角逐還沒有定數。至于如我之類的勛貴、外戚、恩蔭,不過是政局的邊緣人物而已。但朝堂風云起伏,為什么偏偏是兩派占據了要津呢?地位固然來自皇上的恩賞,但也要考慮現實的需求。概言之,朝廷既需要有人做里子,舍下顏面替上面辦事賺錢;也需要有人做面子,風光霽月能拿出來上得了廳堂。雙方缺一不可,這就是兩派立足的基礎?!?/br> 事實證明,世子說他話不中聽,那就真是話不中聽,一點也不摻假。雖然一番解釋里好歹掩飾了一下,但掩飾倒不如不掩飾,兩位大佬馬上聽出了弦外之音。什么“里子”、“面子”?不就是一個不要臉,一個還要立牌坊么? 不要臉的小閣老與立牌坊的高學士臉色都綠了,但偏偏有話在先不好反駁,只能瞪著兩只眼睛發呆: ——怎么這種啥實話都往外摟呢? 世子并不在乎兩位大佬的心境,神色依舊淡定: “尹王進京之后,必然要攪動這一池春水,那到時候風浪驟起,被波及最深的又會是誰?”世子語氣從容:“小閣老,在下只是一個勛貴,就算朝堂上實在是頂不住了,大不了回金陵老家找爹娘吃一碗閑飯;清流的諸位大人倒是不能看著宗藩作耗,搞不好會有什么爭斗。但說來說去,雙方的定位是沒有根本沖突的——清流是給朝廷做臉面當牌坊的,品行與名聲都得拿得出手。尹王呢?朝廷難道能把尹王頂出去做牌坊不成?” 尹王是什么級別的妖魔鬼怪?僅僅在河南洛陽就藩二十年,被他強奪房產凌虐妻女的百姓便不下千人!這樣的貨色都敢推出來做朝廷的牌面,那就真是率獸食人綱常掃地,幾乎可以與桀、紂并肩了! ——真要到了那么一天,穆祺拼了任務不要,也得先把老登送走再說! 顯而易見,這樣的人是絕對上不了臺面的,他只能潛伏在地下為皇帝做的臟活,充當見不得光的手套,以此來攫取權力鞏固地位。他可以當一個毫無底線的酷吏,但也只能當一個毫無底線的酷吏。只要老登還沒有磕丹藥嗑的重金屬入腦,都不會放任這種妖魔鬼怪出籠后四處撒野。 當然,能給皇帝干臟活,也是無數人做夢都想象不到的境遇……可是吧,如今給老登當白手套干臟活的這個生態位,已經有人占據了呀。 同行之間才是最深刻的仇恨。為了給自己騰出進步的空間,尹王難道會手軟不成? 做老登的白手套可比坐老登的牌坊危險太多了,海剛峰上《治安疏》后,老登尚且要忌憚后世的名聲容讓一二;可一旦閆黨冰山傾覆,除了閆閣老還能靠數十年跪舔的舊情茍且偷生以外,從小閣老到諸位心腹黨徒,基本不可能在后續的政治追殺中保全身家性命。這種級別的斗爭,必定是你死我活的。 而且,閆黨倒了之后,要是能幡然醒悟刷新政治,煥然與天下更始也就罷了;如果新上位的是一群更歹毒,更可怕的類人生物,那還不如保留原樣呢。 人總是要有一點想象力的,不要太拘泥于現實。你看到閆黨胡作非為,以為已經是政治上絕對的地板了;但等將來看到宗藩,才會明白地板下面還有地獄。而尹王呢?尹王那屬于地獄的十八層,連閆閣老都要覺得太極端了的究極大boss! 兩害相權取其輕,這便是穆祺愿意拉一把閆黨的道理。但拉一把也要有人愿意動才好,所以穆祺仔細注目對面,神色已經再明白不過了。 顯然,小閣老是很懂得好歹的。他呆呆木愣許久,終于緩緩點頭: “……在下會盡力說服?!?/br> 第57章 尹王 雖然達成了初步的攻守同盟, 但三方短時間其實也沒法子做什么。作為攻高防厚血條還長的新一代開山怪。尹王絕對不是一輪彈劾就能輕松料理的小人物,要是一輪交手后搞出了宗藩的第二階段,搞不好他們都得翻船。 所以一輪深談聊到了宵禁前后, 到傍晚后世子與高學士又換上衣服,悄悄從閆家的后門溜了出去,回到家后召集幾位幕僚再次商議, 老老實實的蟄伏下來等待機會。 后面幾日的流程就相當無聊了。三日之后, 飛玄真君于皇極殿召見新科進士,受群臣進賀, 并現場為一、二甲的進士分配官位。人事安排的蛋糕早就在數日前便已經切割完畢, 諸位大佬竭盡所長,收獲都還算滿意。而在某些神秘人物的助力下, 二甲第六的張太岳也如愿以償,蒙圣旨晉為翰林院的編修,并權知制誥, 校正文書,修正不堪入目的《元史》。 不要小看“校正文書”這看似平平無奇的職守。實際上,翰林學士之所以能在大安權傾一時, 靠的就是為皇帝起草詔令并訂正朝廷公文的權限。春秋筆法一字千金, 學士們在旨意中稍稍騰挪筆尖,頃刻間便能在朝廷激起驚天大浪,這樣呼風喚雨撥弄政局的神通, 才是翰林院清貴自持的根本。 也正因為如此, 翰林院的負責草擬文稿的那支筆稱為“士筆”,僅次于皇帝朱批的“御筆”及內閣閣老們寫票擬的“樞筆”, 威權之重,難以比擬。翰林院上下濟濟數十人, 也只有最為德高望重的幾位學士才能憑公議動用一二。如張太岳一流的后輩晚近,恐怕要在翰林院里苦苦熬上十年的水磨工夫,才有資格在校正文書時磨一磨墨。 但現在嘛,翰林院上下被元史案一掃而光,高層的幾個老登基本已經是躺平等錘的階段;新陳代謝老幼交替,剛入職的萌新便驟然進入了提升的快車道。飛玄真君在翰林院大批的安插新人,正是要為將來的大換血做好預備——換言之,要是沒有世子在數月之前奮力一擊打通了翰林院牢不可破的階層,哪里有如今的萌新晚輩們青云直上的光明前程?心系大局努力提攜后輩,這才是朝廷重臣應該有的風范;與之相比,各位占據高位戀棧不去的老登就未免太等而下之了。 以往常慣例,新科進士授官已畢,立刻就該是御街夸官君臣同樂的盛大典禮。但皇帝卻又特下旨意,推遲了恩榮宴的時間,說是不久后宗室及親王就要入京祝壽,為了彰顯天家隆敦孝弟的誠心,要等候天眷同領此宴,也算見識見識國家人才之盛。 這份圣旨暗藏玄機,頃刻便挑動了某根微妙的心弦。剛剛才上岸的職場新人或者還懵懂無知,尚且憧憬著躍過龍門后的美好生活;官場的老油條們卻是心中咯噔一響,曉得本朝例行的斗蛐蛐大賽又一次開賽了! 排除異己攬權自專是歷代皇帝永不倦怠的追求,但具體實cao上卻又各有差別。相較于高祖皇帝那種事必躬親渾身上下都是肝的作風,擺爛擺得理直氣壯的當今圣上更青睞的是權謀制衡之術——簡而言之,捧一踩一挑撥互斗,拉踩捆綁畫餅爬墻無一不精,致力于將朝廷培養成一個烏煙瘴氣的大號飯圈,自己作為唯一蒸煮高高在上,下首則是無數扯頭花吐口水為他飛玄真君老仙男拼命打call的毒唯。又能輕松又能掌權,兩全其美,豈不快哉? 這一套邏輯一以貫之,多年前挑唆大禮議互撕坐穩皇位,近年來扶持清流與閆黨對毆擴張權威;如今故技重施,毫無疑問又要逼迫文官們下場撕咬一番,為皇權的威嚴增添材料。 幾十年來,這樣的招數用得實在太多也實在太濫,泛濫得已經讓朝中大半的官員疲憊不堪。但是沒有辦法,權力就是這樣蠻橫不講道理的東西,即使再怎么厭倦壁壘,被名韁利鎖束縛的官僚們還是只有一刻不歇的向前奔馳,扭打撕咬永無止境,直到這強大的自然選擇壓力篩選出真正能夠克制飛玄真君的天敵,以無黨無私之心橫掃一切的絕頂人物為止。 在誕生出這樣的角色之前,朝野中還要這樣的萬馬齊喑下去。在場沒有一個敢稍有異議,只能默默低下頭去,心中只轉著同一個念頭: “這一次恩榮宴怕是要熱鬧得緊了!” · 三月二日,以兩封奏疏攪渾了京城一攤死水的尹王終于施施然進京,到西苑謁見至尊。宗藩入覲原本只是禮節性的問答,但皇帝與自己這位八桿子遠的叔輩僅僅聊了幾句,便居然大起了興致,親口吩咐李再芳將尹王的座位挪到御座左側,又探出身來主動與尹王攀談,居然是造膝密陳、要長久議論的意思了。 這也并不奇怪。自從天書到手之后,每日里的心音不是譏諷就是吐槽,要么便是“西苑春深鎖閣老”這樣的狠活與大活,雙管齊下效力翻倍,搞得飛玄真君屢受刺激,精神狀態岌岌可危,很需要有一個貼心貼腸的親信撫平他受創的心靈。只是可惜,外朝的奉承千篇一律并無新意,原本可心的老牌佞幸閆閣老被牽扯進天書事件報廢了大半,現在宮中豢養的諸位國師則各個講求的都是金丹大道,渾不知老登在干下了幾十斤牛奶后對這金丹已經是創巨痛深聞之皺眉,當然也不可能再得到寵幸。 而如今,這位遠道而來的皇叔雖然甚少謀面,但一開口談論的卻字字句句都是玄妙高深的道法術語,明顯在修仙長生的領域造詣極深,而且種種見解中正平和,恰恰吻合飛玄真君萬壽帝君的理論體系——學術研究最難得的就是志同道合的知己,在如今困惑迷茫時候能遇到這么一位道侶,正好能填補老登此時空虛寂寞的心境。于是干柴烈火一拍即合,雙方你來我往聊得越發盡興,竟渾然有忘我之意了。 皇帝召見宗藩,各位重臣勛貴照例都要陪同,彼此搭話湊趣,彰顯朝廷愛重藩王的誠心。但眼見著上面那一對八桿子都打不著的叔侄正在就唐末以來內丹術的沿革與應用談笑風生,整個場面在向不問蒼生問鬼神的局勢一路狂奔,大家卻也只有垂眉順眼一言不發,老老實實做自己的木頭人了。 可尹王高談闊論,卻越說越不像樣了。他不但詳細描述了自己從道經中總結出的內丹修煉秘術,還循循善誘的向飛玄真君描述自己修煉內丹的種種好處,但用詞卻在道術的古怪話語中又透露著一絲瘋癲,什么“活潑潑的”、“心神俱靜”、“魂魄都為之升華”,而經由內丹求道的洗滌之后,元神便可以擺脫污穢身心的束縛,逐步升格為純凈無暇光明璀璨的天上仙靈,永享長生 這種種用詞實在古怪之至,叫人難以理喻??善跎钊霚\出,比喻巧妙,一通論道頗為精煉,處處還撓中人心的癢處。即使其余眾人并不癡迷于道術,旁聽的時間稍稍一長,居然也不自覺被里面的敘事節奏所吸引,竟也聽得頗為入神。 舌辯之術最能動人,不過交談了一炷香的功夫,尹王便已經若有若無的掌握了對話的節奏,已經穩穩拿捏住了在場眾人的注意。 而在一眾側耳細聽文武之中,大概只有穆國公世子暗自皺眉,越聽心中越起了嘀咕——什么道術玄法他不懂;但先前為了研究《凡人修仙》,他卻踏踏實實參考過幾本民俗資料;如果資料上記載不錯,那這尹王的講解看似平平無奇,其中卻又分明夾雜著不少江湖術士吸引看客的成熟話術,高明老辣直指人心,某些技巧甚至影響深遠,是后世傳銷和電詐的祖源之一。 以這種老辣話術來宣講道法,無怪乎能引得老登頻頻注目,樂不可支——高高在上的重臣勛貴們遠離市井,恐怕還從來沒有體驗過如此扣人心弦節奏緊湊的宣講,難怪能有這樣的效果! ……可是,一個深居王府的宗王,是哪里練出來的這一手巧舌如簧的功夫呢? 世子微微皺起了眉。 等到尹王論述最后幾句時,原本苦思不得其解的穆國公世子終于醒轉,本能的意識到了一點不對: 【等等,這老壁燈說的都是些什么邪門外道?!“升格”、“光明”,道教有這個說法嗎?】 心音驟然發作,原本靠坐在御榻上的飛玄真君雙手一顫,面上微微有了波瀾。但到底是被吐槽如此之久磨礪出了強大的心智,飛玄真君并沒有表示出什么失態。他甚至都沒有浪費時間逐一端詳大臣們的神情,而是敏銳捕捉到了關鍵: ——“邪門外道”? 自從天降奇書之后,飛玄真君萬壽帝君多次在西苑召集重臣共聽道法,但謫仙人的心音卻基本是沉默不語,即使有也是吐槽皇帝凌晨加班不做人的,從沒有對長篇大論道法評論過一句。如今居然打破慣例特意,吐槽一句“邪門外道”;那么尹王講的這些東西,到底離譜又到了什么地步? 飛玄真君立刻挺直了身子,眼中閃過一縷精光! 喔,不要誤會,飛玄真君萬壽帝君雖號為伏魔大真人,此時卻并沒有什么除魔衛道怒斥皇叔的意思——當然,如果謫仙人愿意把正大光明的道法傳授給他,飛玄真君是愿很意犧牲一個皇叔的;但如果仙人遲遲不肯顯露真身,那么被天書親口認證為“邪門外道”的法門,未嘗也不是一條別開生面的路! ——被仙人贊許的道法當然很了不起,但能被仙人專程留意到的邪門道法,不也同樣有巨大的價值么? 無視是最大的輕蔑,誰也不會將精力花費在一個無足輕重的小小卒子上。能有幸被飛玄真君親口辱罵為“欺天”的官吏,少說也得是侍郎以上有資格染指朝廷政務的重臣,至于其余無名小輩,只有被司禮監一棒子敲死的待遇;推而論之,有資格被謫仙人噴一句邪門外道的法術,會是尋常的垃圾貨色嗎? 老登一門心思只想著長生,具體怎么長生,那并不重要。 作為老謀深算圣心難測的皇帝,真君在一瞬間里便打定了主意。他笑容愈發和煦,側過頭主動與尹王搭話。這一方面是鼓勵他這位皇叔多多開口,再泄漏一點邪門歪道;另一面則是想刺激刺激不知在何處的仙人,逼著他忍耐不住,吐出更多更勁爆的詈罵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