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皇帝偷看心聲日志后 第34節
《請支取銀兩疏》 ……好吧,張太岳的心死了。 仿佛看出了萌新張太岳的局促,世子掃了一眼他手上的奏疏,出聲安慰: “張先生不必過慮。這都是內閣積壓已久的陳年公文了,基本是無足輕重的小事,早就被閣老們拋在腦后,擦屁股……” 他本想說擦屁股都嫌硬,但顧慮到自己在ssr面前的形象,還是咽下了后半句。 張太岳面部抽搐,無言以對。他倒是聽懂了世子咽下的后半句話,但卻絕不敢當真——就算真是擦屁股都嫌硬,那擦的也該是閣老們的屁股;自己一個小小士人的屁股,哪里敢用這樣高貴的紙? 所以,他依舊是捏著那本燙手的奏疏一動不動,神色緊張而又局促。世子只能嘆了口氣,接過了奏疏: “真沒有什么緊要的,大致過目一下就行了……這是什么?又是那些腐儒非議海貿的折子?怎么一天天還沒完沒了了!” 大概是為了表示自己的清高不流俗,即使世子與小閣老費力搞定了皇帝內閣乃至言官,依舊有人在海貿事務上唧唧歪歪的討嫌。這些人倒也不敢發動什么凌厲的攻勢,基本只是在細枝末節上糾纏——譬如中倭條約上某個措辭的十八種用法等等;主打一個死纏爛打隨桿上,惹得穆祺很不耐煩。 既然如此,他也沒有必要客氣了。世子翻了翻奏疏,隨即從袖中摸出一方玉印,在桌上的墨盒里沾了一沾,啪一聲印了上去: 【已閱,狗屁不通!原疏擲回,再毋庸議!】 他將奏疏扔了回去,隨意拍一拍手掌: “大致這么批就行了。旁邊有我的印章,張先生可以隨時取用?!?/br> 全程旁觀的張先生:………… 好吧,他收回自己的話,這些奏疏可能……還真就挺隨便的。 · 所謂熟能生巧,雖然剛剛上手時還很局促不安,但等真批閱了幾十份奏疏,那種由幻想所引發的緊張也就消弭得差不多了——世子的解釋的確沒有問題,這些被閣老們反復篩選后積壓多日的公文,絕大部分都屬于啰嗦重復的斷爛朝報,信息量可能比老登的青詞還少。其中或許也有甚為寶貴的消息來源,但被這文山會海全數淹沒之后,基本也沒有什么人會翻找了。 所以,張太岳名義上是批閱緊要文件,實際的工作則更像個垃圾佬,是在連篇累牘的文字垃圾中勤勤懇懇的翻檢有用內容,干些重復瑣屑的流水線工作——百分之九十的奏疏是單調枯燥的日常請安,只用批一個“知道了”了事;剩下百分之九點九則多半是居心叵測而言不及義的彼此攻訐,可以原折退回不予受理,讓上書的官吏自己洗一洗嘴巴。要是罵得實在太臟,或者言辭中觸碰到了世子的逆鱗(譬如杯葛海貿什么的),就可以動用穆國公府的印章,啪一聲在上面蓋個“狗屁不通”! 動用了國公府的印章就是借用了國公府的權威,就算將來出了什么事情,板子也是打在穆國公世子的屁股上,輪不到小小一個實習生背鍋。 這樣殷殷的深情厚誼,這樣體貼周到的預備,張太岳當然能夠體察入微,哪怕為了世子的一片真心,也不能不抖擻精神全力以赴,一一點檢如此繁瑣的公文。 而在這種繁苛瑣屑時候,就愈發能看出天賦的重要性了。如今從內閣帶回來的公文已經是連篇累牘,堆積如山,內容還都是晦澀難懂連個標點都沒有的長篇文言;世子翻閱數本后便直接躺平了事,并深深體會到昔年高祖皇帝的如天之仁——在閱讀完茹太素數萬字的文言奏折后居然只是打幾十板子了事,可見高祖實在是溫和慈悲,愛官如子;偶爾拜訪的海剛峰先生倒是可以協助一二,但也很不情愿在這些虛詞俗例中浪費時間,更愿意關注奏疏中提到的米價菜價等種種瑣事。 而張太岳——唯有張太岳,在應付這些虛頭巴腦莫名其妙的冗長公文上面,卻似乎有著某種天生的稟賦,無論在文山會海中消磨多久,依舊可以精力充沛神志清醒,批閱久了熟能生巧,甚至漸漸能從套話與虛詞中敏銳察覺出上書之人隱匿于文字之后的細微難言心思,若將之與近日朝政的變化一一比對,則更能體會到某些微妙的領悟,仿佛筆尖輕輕一動,便能挑動整個朝局的迷霧…… ……甚而言之,在如此反復磨礪數百份后,某種窺伺人心窺伺朝局,乃至隱身左右天下的隱秘快感,也從心底油然而生,竟而難以抹去了。 只能說,天賦就是天賦,人才也就是人才,攝宗將來能叱咤風云總覽朝政十余年之久,天下文臣武將屏息俯首無一人敢抗聲而爭,如此之積威深重,可絕不是靠著勾搭幾個太監就能做成的?!焐纵o圣體,總是恐怖如斯。 當然,如今的首輔圣體還只是幼年的未進化版,縱然從中樞公文中咂摸出了一點權力若有若無的香氣,但肯定是想也不敢往那個方向去想的。他只是老老實實本本分分的按吩咐做事,花了兩個時辰才將上百份奏疏一一理好,又仔細寫了個簡報,找到世子后恭敬遞上。 世子翻了一翻簡報,大為欣悅,立刻出聲頌揚: “我總以為公文就是詰屈聱牙不說人話的,沒想到也可以這樣明白曉暢通情達理!外面都在誹謗本人不學無術,其實以此觀之,還是他們不說人話而已。本世子的文化水平其實也不差什么嘛!” 張太岳:………… 張太岳悄悄嘆了口氣,默默無言。他總不能說,自己為了寫這份能讓世子也看得懂的簡報,光是草稿就換了三次吧? ……大概也算是一種提前的歷練吧,史書中中辛苦服侍十歲懵懂幼童的心酸,此時已經顯出了端倪。 世子看完簡報,又從頭到尾翻了一遍奏折,隨后痛痛快快的拎起筆來,在上面打了個勾: “先生做得很好,我明日就拿去內閣擬票?!?/br> 張太岳懵了:“這樣就可以寫票擬了嗎?” 不需要再找幾位官方人物審一審細節什么的么?這是不是也太草率了一點? 世子從容一笑:“我信得過先生,當然沒有這個必要……再說,內閣的議事流程本來就是這樣,也不必著意增添什么?!?/br> 你以為閣老們都是三審四審才鄭重下筆呢?人家能考慮個七八分鐘就算不錯啦! 他心滿意足的收好簡報,打算明日讓趙尚書照原樣票擬,將這上百件公務一氣了結。所以做大事果然以人才為第一,要是讓穆世子自己看奏疏寫票擬,那就是看到天昏地暗以頭搶地也寫不了幾句,就算有權也是白搭;但要給他一個海剛峰與張太岳,那從趙尚書手上搶奪來的票擬之權,不就能運用自如,發揮出莫大的功效了么? 所以說,特殊人才還是要彼此搭配,效力才能臻至最大。穆國公世子負責出面搶班奪權撕資源,海剛峰與張太岳負責料理政務辦實事,這不就是搭配默契效用翻倍,所向披靡嘎嘎亂殺么? 舉手投足間便能攪動朝局,我們三個真是太強了! · 大概是見世子真的很好說話,張太岳壯了壯膽子,又從袖中取出一本奏疏: “好教世子知道,小生在公文中找出了這個……” 穆祺接過那本奏疏,掃了一眼不由微微發愣:這竟然是禮部所上,請求編撰《列圣寶訓》的題本。 大安敬天法祖,以仁孝治天下;歷代先帝龍馭上賓之后,都要由專人挑選皇帝生前的訓示,編纂成書永垂后世,稱為《列圣寶訓》。這是朝廷頗為緊要的一件事情,本該迅速處置才是;怎么與這些斷爛朝報放在一處呢? 穆祺翻了翻奏疏,心下立時醒悟:這題本雖然是請求編撰寶訓,但主要提到的還是先代武宗、孝宗的訓示。而眾所周知,當今圣上登基以來第一要務,就是認自己親爹做爹,把興獻王一脈抬上皇帝寶座。在這種大背景下,武宗與孝宗兩朝的什么“寶訓”,當然就很刺眼了。 再說,寶訓一般也是由翰林院主持編撰,以現在翰林院的局勢,誰敢出頭接這個燙手山芋? 翰林院加武宗皇帝,兩顆地雷彼此連鎖,無怪乎內閣不愿意出面表態。當然,就算拖延不表態,這樣的奏疏也不該隨意擱置。如今居然混雜在這一堆瑣碎公文里,恐怕還另有蹊蹺。 穆祺費力思索了半日,終于想了起來: “我記得,昨日宮中有人來查內閣的檔案,為了騰挪空間,就把過時的奏疏搬了出去,直接賣了廢紙,可能挪動的時候碰到了什么,把這個本子給搞混了吧……” 張太岳:……??? “賣廢紙?!”或許是因為實在沒有繃住,他的語氣驟然變化,甚至帶出了幾分驚恐:“奏疏也能賣廢紙嗎?!” “當然可以啦,這還是很重要的進項呢?!笔雷禹樋诘溃骸吧厦嬗植话l銀子,賣了廢紙的錢存下來,是看守內閣的侍衛太監年終的福利之一?!?/br> 張太岳……張太岳眼珠子都要瞪出來了。 不是,都已經在國家中樞任職了,用得著摳這點福利嗎? 而且吧,奏疏好歹也是國家公文,怎么能論斤論兩的賣廢紙呢?閣老們就不嫌有辱斯文么?! 就算是草臺班子臨時機構,但這草得也太過分了吧! 他艱難道:“那萬一,萬一有重要公文,會不會就被……” 世子平靜的看著他: “張先生覺得呢?” 張先生的臉綠了。 世子嘆了口氣,還是出聲安慰沒有怎么見過世面的張先生: “這也不是一朝一代的事情了。從孝宗皇帝后幾十年的光景,從來都是如此的……” 張太岳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但在激流涌動的心緒之中,卻總有一個念頭漸漸滋生,乃至于橫亙不去了: 從來如此,便是對的么? 待我,待我將來…… 具體“待我”怎么樣,張太岳還不能細想;但某個想法卻是迅速清晰起來了: 這樣的內閣,的確是應該整頓整頓了! · 飛玄真君萬壽帝君凝視著面前的一疊清單,面色陰沉如水,眉宇間溝壑縱橫,儼然是風雷將至。 李再芳戰戰兢兢趴伏在地,但等候許久,卻依舊沒有聽到那一聲熟悉之至的“欺天了”;他膽戰心驚的抬頭,瞥見了圣上難以言喻的臉色。 “這就是你抄來的東西?”皇帝冷冷道:“昨天交辦的事情,如今才來復命。你倒是當的好差事!” 李再芳嚇得磕頭: “奴婢萬死!奴婢昨日得了吩咐,便立刻在東廠挑了幾個耳聾舌啞不認字的太監去翻檢內閣值房;也是奴婢愚笨不會辦事,才拖到了現在……” 說實話,這委實是有點委屈李大總管了?;实垡娜擞置@又啞又不會認字,還得是秘密辦事不漏風聲,就是要了李總管的老命,也實在沒法用手語給聾啞太監們解釋清楚如此復雜的命令。憋了半日只能讓太監以打掃的名義進值房搬動奏疏,隨便弄了一點文書來充數。甲方需求離譜到這種地步,經手的人辦得一塌糊涂,不是很正常的事情么? 可惜,作為大安億兆臣民唯一的神經病甲方,老登絕不會費神反思自己,他冷哼一聲: “遲誤也就算了,你這狗才都弄了些什么東西來敷衍朕!” 李再芳戰戰兢兢:“奴婢死罪!敢問皇爺,這清單里是沒有皇爺要的東西么?” 廢話!別說沒把最緊要的話本抄出來,太監們白白折騰了這么大半日,搞不好都沒有影響到內閣摸魚看書的興趣。不然今日天書興致盎然,怎么會突然開始朗誦《西苑春深鎖閣老》的特典番外?! 奶奶的,盤坐聽心音的那半個時辰,當真是飛玄真君人生中最為漫長、最為煎熬的半個時辰。不但他自己要打坐靜息憋著口氣聽天書胡說八道,還得眼睜睜看著閆分宜許少湖在眼皮子底下周身顫抖汗出如漿,最后雙雙暈過去了事——暈過去半晌后好容易醒來,結果天書正講到被翻紅浪的精彩部分,于是迫于無奈,還得把自己弄暈過去一次。 這樣下去怎么得了?真君咬一咬牙,下了決心: “算了,朕就知道你們是個無用的!這一次布置的周密些,把錦衣衛指揮使和東廠的人統統給朕叫上,再挑幾個口風嚴謹的,明日一早就去抄檢。這一次要是再漏了什么,仔細你們的皮!” 東廠廠督黃尚綱,錦衣衛指揮使陸文孚,都是皇帝從家里帶來的心腹貼己人。為了剿滅那幽靈一樣的話本,皇帝也是不惜工本了。 第43章 包圍 張太岳目瞪口呆, 坐在原地一動不動,顯然是大受震撼之至,半晌才緩緩回過神來。穆國公世子則將這份棘手的奏疏重新封好, 預備帶回去讓重臣們重新批閱。但想了一想,卻又出聲詢問: “既然說到翰林院的政務……張先生將來中選及第,想到翰林院去見一見世面么?” 張太岳微微一愣:“在下學識淺薄, 怕是跨不過翰林院的門檻?!?/br> 如果說八股科舉是真真切切毫不摻假的千軍萬馬過獨木橋, 那翰林院就是這條獨木橋最光輝的頂點,卷王之王們獨一無二的冠冕。以國朝規制而論, 唯有進士科一二甲中“英才出色”者, 才有資格遴選入翰林院中“知制誥”、“事修撰”,官職清貴而聲勢尊隆, 地位遠在尋常小官之上,算是上岸后最好的歸宿。 正因為是進士最好的歸宿,混進去的難度才格外大。就往常的例子看, 即使有皇帝特施青目著意替補,那保底也得有個二甲前十五的功名,才能厚著一張臉皮在排資論輩等級森嚴的翰林院混得下去——換言之, 非得要有全國前十八的水平不可。 張太岳當然是天資卓越、才高當世的絕頂人物, 但能不能在這種級別的吃雞大賽中殺出重圍,其實也沒有絕對的把握。 世子只笑了一笑:“張先生的才氣,我當然是有信心的, 門檻再高, 也不打緊。只是我總是多心憂慮,怕張先生不愿意去跨翰林院的門檻呢?!?/br> 翰林院再清貴, 再顯要,也要在朝局中隨皇帝心意而搖擺。而禁苑宴游后元史案事發, 則無疑給翰林院上下埋了一顆無法拆除亦無法解釋的政治地雷;無論如何哀求辯解托人求情,不敬高祖的污點決計洗刷不干凈?;实勰呐聻榱吮硎緦α凶媪凶诘囊黄⑿?,也非得揭下他們一層皮不可。 正因如此,雖然時日延革局勢多變,翰林院的聲勢卻是一路傾頹低靡,看不出有什么扭轉的跡象。一葉落而知秋將至,不少熟悉朝中局勢的士子自然趨利避害,恐怕還要千方百計的施展手腕,盡力跳出翰林院這個火坑。在這種微妙尷尬的時候,期許他人中進士點翰林,就未必算是什么祝福了。 張太岳思忖片刻,隨后搖頭:“小生哪里敢議論中樞的衙門?只是私心揣度,以為圣上如天之仁,總會有容人改過的余地;即使一時遷怒于翰林院,等時候一長,想必也會漸漸釋然的?!?/br> 他停了一停,又道:“想來翰林院如今的情形,也不過是一時的聲勢低迷罷了?!?/br> 聽到這話,穆祺不覺回頭看了張太岳一眼,神色頗為詫異——顯然,什么“圣上如天之仁”,不過虛詞套話;張太岳又不是閉塞偏僻的海剛峰,哪怕聽一聽清流的風評,也該能猜出當今飛玄真君萬壽帝君是怎樣刻薄陰狠的老登。但無論套話如何,張太岳的判斷卻是絕無差錯——老登再如何無能狂怒,也絕不會長久冷落翰林院;聲勢的轉移終究只是短時的偶然,只要時間一長,朝局依舊會恢復原樣。 當然,這倒不是說飛玄真君突發人性,會對翰林院懷有什么別樣的寬容。真君對那群翰林學士的厭惡,自是貨真價實,絕無回環余地。但翰林院畢竟是詞臣之首,中樞舉足輕重的關鍵支柱;隨意動搖這樣的關鍵支柱,引發的后果相當難以揣測。 ……畢竟吧,國朝建政于蒙元百年腥膻之后,唐宋以來的制度慣例,基本已經掃地俱盡,略無殘余了;高祖皇帝白手起家,接盤的就是一個從零開始全無借鑒的國家(你總不能指望蒙古人有什么制度建設吧?),于是不能不硬著頭皮趕鴨子上架,東抄西借上挪下湊,好歹給朝廷折騰出了一套勉強能跑的規章制度。但就是這么一套拍腦門臆想出來的破爛貨色,也被南下靖難的太宗皇帝給當胸猛踹了一腳——于是乎整套體系便一敗涂地江河日下,終于積重難返了。